小说下载尽在http://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--书本网整理 附:【本作品来自互联网,本人不做任何负责】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! ================= 书名:民国飘雪 作者:乐如leru 文案: 门第之差,将混迹江湖的穷小子与药房大小姐相隔。揭穿真相,门第之差遮掩下的竟是杀父之仇。 世事变幻,穷小子呼风唤雨之时,大小姐落魄困顿,父亲深陷牢狱,求告无门。 雯因的刻意隐瞒,孟毅的始乱终弃,今生今世,她再无缘与幼子相见。 经年后,烽火连天的战场,因缘际会,她与中统特务楚步青相逢,继而误入中统。夜幕之下,未必连他的心也是阴冷的,为保全他的性命,他强娶她为妻。 一切看似尘埃落定,孟毅却以另一番姿态出现在她的人生,恩怨纠缠,死生不休。 内容标签:民国旧影 虐恋情深 豪门世家 相爱相杀 搜索关键字:主角:雯因,孟毅,楚步青 ┃ 配角:梁超因,静玥,洪嘉筠 ┃ 其它:民国,虐恋,特务,黑帮 ==================   ☆、始乱终弃1   天际的乌云,从四面八方聚到三个姑娘的头顶,密密地遮住为数不多的几缕阳光。   城郊的天,越来越阴冷。   绿涵缩缩脖子,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树林里,左右观望。   “看状况居然要落一场雪,这下回家定然来不及,这种鬼天气,我们得暂时找个地方避避。”   静玥指着前面的一条小路:“我表姑奶奶就住附近,不远,翻过前面的石桥就是,我们不如先去她家。”   过了桥,雯因问绿涵:“你去南京,几时动身?”   “还有几日,尚有一些东西未备齐全。这次走了,大概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回来,该拜别的人也须得一一见过。”   说着便觉心中一阵感伤。   静玥不由得跟着落下泪来。   “数你最没良心,一个女孩子家,读几年书也够了,做什么拼命跑去南京,无亲无靠的,孤身一人,多可怜。”   “我在这里不也一样无亲无故?”   雯因不解:“你不是一直在犹豫吗?什么时候做的决定?我还以为你最后不会离开。”   “我父母都去世了,祖母的身体也不好,我留下来,只会让我大伯一家算计,我跟你不一样,我没有退路。”   原来她们也是不一样的,然而谁与谁又是一样的。   雯因的目光中充满向往:“你前段时间不是错过考试了吗?你有什么办法让他们再录取你的?”   “还没有录取我,因为战火阻滞,所有错过考试的学生,都有机会参加补考。”绿涵话锋突的一转,“你还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南京?”   雯因低下头:“我……再想想。”   绿涵道:“你的确想的久,可哪里还有你想的时间。”   静玥插嘴道:“她不会的,她与我是一国的,大家族里耳濡目染一身的功夫,不就是准备将来相夫教子用的,做个女道学,有什么趣儿。可惜你一走,咱们就没法子同一天出嫁。”   雪花如除夕夜的礼花,纷纷洒洒落下,她们越走越快。   雯因本质上赞同静玥的说法。   她是女孩子,读书对她没有过分的吸引力。   若没有孟毅半年前的一刀了断,或许她的内心压根不会泛起关于大学的波澜。   她深知读书不过是个借口,是一种走出旧家庭的蠢蠢欲动。   但她清楚她的根在姜陵,如果不出意外,她或许会一辈子待在姜陵。也许当她年华老去,坐在摇椅上打盹的时候,她会因为年轻时没有走到外面的世界看一眼而感到遗憾,但与她珍惜的生活相比,这一丁点的遗憾,又有什么关系。   外面的世界,再繁花似锦,即使她有机会游历,也终归是以一个过客的身份,一个不要也罢的身份。   孟毅虽是对她说了绝情的话,但她依旧喜欢等着孟毅。   冰水破碎的江面上,绿涵乘船离去。   船渐行渐远,岸上,雯因遥遥地挥手作别,送走绿涵,也像送别那个不安分的自己。   烟波浩渺中的绿涵,走的潇洒;不起波澜的岸上,静玥留的潇洒。   今天的路,少了一个人,清冷而空旷。   静玥挎着雯因的手臂,努力用未知的事情填补难以割舍的有情。   “绿涵走了,但咱们的约定不便,还是得同一天出嫁。”   花样年纪的话,充满幼稚好笑,于感情上,却是无比真挚。   雯因的笑而不语,仍旧起源于孟毅的一刀两断。   那是个不该一时兴起去找他的傍晚,他从不许她去不该去的地方找他。   残阳的血,映在江面,江面的血,涌上岸,刷红秋高枯草。   雯因一路追随到暗落里,双手捂住自己嘴巴,生怕狂跳不止的心脏突然跳出腔子,暴露行踪。   黑暗的世界里,斧头、砍刀、枪、棍……所见到的武器,在短暂的时间里,令人震惊地造就一场惨烈的杀戮。   不断有人倒下去,不断有烫热的血柱子喷涌而出,那个她熟悉的身影,脸上身上手上沾满鲜血,但倒下去的并不是他。   他再也没有素日里的一点清爽干净,那双从小到大,想看她却又赶紧避开她的眼睛,在深夜里发着寒光,变成一双恶狼的吃人的眼睛。   曾经有人在背后说他是吃人的特务,她一点也不放在心上,因为她以为那是一时走错,他迟早还是会回到家中。   并且她养在深闺,并不真正了解特务的含义。   所谓的特务,就是抓捕、陷害、谋杀,以及种种种种。   消除敌人过后的废墟,作为胜利者的孟毅,以不亚于她的震惊,发现她的存在。   那月白色的衣裙,衬着一张白色的脸,终究逃不过岸边的鲜血的浸染。   他双手粘腻的血尚未擦去,血腥的气味中,以一种复杂的情绪,黯然离去。   那时,她双唇微抖,掩饰不掉内心的恐惧。   她再次见到他,依然是她去找他。   他住的十分隐蔽,但她手里却有他的钥匙。   他回来,似是一夜未归。   他住的房子狭窄简单,却永远窗明几净,打开窗子,便有一股阳光的味道洒满一室。   雯因跟着他进门,习惯性地打开窗子,那一日的阳光,许是因为季节的缘故,不似往常温暖。   即使她努力伪装平静,她其实还是怕的,怕有朝一日,阴暗之中,他也难逃利器。   人的运气迟早会用完,雯因怕有朝一日,她埋葬他的同时,也埋葬了他们多年来所一直向往的那种生活。   他始终没有开口,她大胆的,从背后轻轻拥住他。   他所有的思绪戛然而止,没有料到这突如其来的拥抱。   以他目前的处境,他没有资格拥抱她。   多年来,始终如是。   但迟早有一日,他能够风风光光娶她进门,他不会再被任何人踩在脚底下。   “你松手。”   雯因尴尬地松开。   “你不能回去吗?你在我父亲身边有什么不如意?我父亲仅有我一个女儿,他又是你的舅父,即使现在弟弟来家里,但他一向看重你,将来药房交给你继承也是十之□□,我们大家平平安安的过日子,难道不好吗?”   孟毅在她的话中清醒,思绪归位。   “那不是我想要的出人头地。”   雯因松开手,转到他面前正视着他。   “你想要的出人头地是什么?”   “一个人如果寄人篱下,是没有资格谈论任何事情的。”   “所以你宁可杀人!放火!你不怕你父亲在天之灵会痛心吗?”   “如果我连一顿饭都吃不饱,如果我整天受人打骂欺负,我想他宁可我自求生路。”   “你的意思是你打算一直这样下去?”   雯因不能接受,按照父亲的暗示,她原以为他们成亲之后,他们便会在父亲的庇护之下,拥有一个安稳的家。   男人的心,永远与女人的心不同。   孟毅道:“也许你从来没有想清楚,自我家破丧父之后,我和你就是两个世界的人。”   雯因一怔:“可我迟早是要嫁给你的啊。”   “你要嫁的不是杀人放火的我。”   清冷的空气里,雯因急出一身汗:“你什么意思?”   “很难回到从前了,你回吧,别再来找我。”   这一回便是半年多,他搬离旧的住处,他的工作本就不见人,一年来音信全无,使她难以打听他的消息。即使辗转打听到,他也不肯见她一面。   现在,他却出现在她做事的小小办公室里。   送完绿涵,她本是赶着回来将账目做完的。她本也不需要做什么工作,不过是借助父亲的关系,找个地方打发时间。   他还是来了,她就知道他迟早会来。   他说断就断吗?哪有那么容易。   她压住欣喜,不能让他白白伤了她的心。   “你不是再也不见我吗?”   他看了看她,别扭地避开她的目光,雯因更觉好玩。   她轻轻推他:“怎么不说话,我又不见得吃掉你。”   他竟像幼年一般,给她逼红了脸。   “我原是去探望舅母的,舅母不是病了吗。”   雯因捂着嘴巴笑:“探舅母就探舅母,我又不是舅母,怎么探到我工作的地方来。”   她笑着笑着,突然见他抬起头来,不由分说,拉起她就走。   “等一等,我的账还没有做完。”   山腰里的白房子是流线型的,几何图案式的构造。   她随他走进大厅,琉璃幻彩的吊灯,如冰山融化的雪珠,从四楼倾泻而下。   客室里是立体化的西式布置,也有几件雅俗共赏的中国摆设。   雯因脑袋里蹦出一个念头,这价值不菲的房子,或许是某个高官的私产。   脚踩厚如松针的地毯,从一个个空当的房间面前穿过,她随着他上了视野开阔的顶楼。   “喜欢这里吗?”   他如是问,雯因便大概有些明白。   “我更喜欢你来找我。”   他久以不露出真心的笑容,而他真心的笑容,是无比迷人的。   雯因微低下头,避开一点他的目光。   此时此刻,他是不许任何人逃避的,一失手,将她推到墙上。   “我有话想告诉你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   ☆、始乱终弃2   他们相识若干若干年,他本有若干若干机会表白内心,然而他始终没有。   她认真的点头:“你说,我听。”   他一只手撑住墙,另一手扶住她的脑袋,脸轻轻地碰触她的额发,于是涂在墙上没多久的绿漆,便压上他的手印与指关节。   可这又有什么关系,这是他们未来的家,他们想做什么便做什么,谁也管不着。   他的表白依旧不是言语,于他而言,似乎行动比言语更为直接。   他的表白是一个冗长的吻,冰冷的唇接触柔软的唇没多久,他的吻便由战战兢兢转变得野蛮而强烈。   他一直在梦想这一刻,他可以堂堂正正的告诉她,她在他心目中的位置。   她对他而言,早已不是最初的爱慕。   多年来,她甚至变成一个符号,一个象征,一个为之而奋斗的目标,今时今日,他终于触手可及。   无数个心里空的无底的日夜,他是隐忍的,他是心有不甘的。   雯因受着压迫,骨头也有些发疼。   “你放开我,放开我。”   突然传来她的哭声。   脑袋轰然一响,他慌张松开,手足无措。脑海里立刻盘旋起一个问题——她为什么哭!   “我向舅舅提亲,他已经应允我。”   雯因嘤嘤啜泣两声,不一会儿止住。   “你出人头地了吗?”   “差一步。”   “这一步还需要走多久?”   “很久!”   雯因步步紧逼:“很久是多久?是三十岁,四十岁,五十岁,还是一辈子?”   他无法回答。   他没有答案,雯因却早已想透答案。   山川满目泪沾衣,富贵荣华能几时,走险路的人,有几人能保得长久?   哪怕保得长久,累累白骨,一手鲜血,难道在午夜梦回之时,就能够做到问心无愧?   他的本性并不坏,他不过一时走错路。   往往岔道与正途只在一线之间。   这一线,或许是她可以推过去的。   “如果我们成亲,以后你有什么打算?”   “你已经无法坦然面对我吗?”   “我希望你平安。”   “你放心,我不会永远过现在的生活。”   “如果太久,我就不会再等你。你的身边唯有我,但我的身边不是仅有你。”   他本是怀着喜悦的心情去见她,如今最后的喜悦,也被她刺破。   就像幼年时,她高高在上,叱责他不许站在藤萝架下偷看自己,不许再对她说话,不许忘记自己的身份。   而他愤怒的回答她,他告诉她自己就从没将她放在眼里。   他只是从没将任何人的身份看在眼里。   他骨子里就像他的父亲,永远不可能服输。   他的父亲从梁家一个分拣药渣、扛药包的底层伙计做起,一步一步,配出与舅父《青蒿截虐汤》齐名的《千金七宝丹》,短短几年时光,坐到大掌柜的位置上。如果他的父亲还在人世,超越舅父是迟早的事情,或许那时的姜陵,也再留不住他……   他的父亲不能枉死,他不能白白家破人亡,颠沛流离。   空房子里的欢声笑语,空房子里的儿女成群,空房子里的温暖灯光,不过都是他寂寞太久,自己填充进去的。空房子,仍旧是个空荡荡的房子,越大越空,越大越冷。   “我送你回去。”   他没有再说什么,也没什么可说,他还是打定他自己的主意。   雯因的弟弟超因去的也是她做事的地方,还不等靠近楼下,见雯因同一个男人去了,便回母亲家中。   梅芝住在一处小小的院落里,没有回老家,见到超因,欣喜不已,赶忙催正欲生火做饭的小丫头去买冰糖,预备做他最爱的松子糖,又吩咐多买些新鲜菜肉回来烧。超因嫌麻烦,塞了钱给小丫头,让她直接去馆子叫菜,梅芝虽是没有奢侈的习惯,但儿子难得回来,自然随他怎样。   趁着小丫头出门,梅芝捧来点心,拉住他坐在炉火边问个不停。   “你大娘待你如何?”   “什么大娘,要算大,你才是大,再明媒正娶,她也是后进门儿的人。”   梅芝一听口风就不对劲:“她为难你?”   “那倒没有,她病着,心思也没在我身上。”   梅芝松口气:“我原本怨恨她,以为是她不许你进家门,谁知竟是你父亲两头瞒着,若不是娘不愿看你在老家继续荒废下去,都还不知道这边压根不知道还有个你我。皆是你奶奶,既想保家业,又想保香火,我这么多年倒是怨错了人。”   超因来见他母亲,打的是正经主意:“你下次见到父亲,同他说说带我进药房的事儿,这才最正经。我虽没在他身边长大,好歹也不是荒山野岭捡来的吧?他就我一个儿子,给我破个规矩别人也没二话可说,真不好太偏心?”   梅芝想省心也省不得。   “偏心这话从何而起。”   超因早就攒了一肚子不愤:“你是不知道,我没进家之前,我那个父亲早就存下心,想把药方交给他外甥打理——其实也不是亲外甥,小姑姑嫁人的时候人家就带着个儿子,咱们住的远不清楚这边的事儿。”   梅芝奇怪:“不是亲外甥,你烦什么。”   “不是亲外甥,却准保是亲女婿。我是后来的,当父亲的偏疼我那姐姐我没话说,哪怕她将来是要嫁去别人的家,姓别人的姓,分她家产,我也没话说,可也不能不为我着想吧。我父亲入赘入上瘾了,还怂恿人家入赘,好在人家没稀罕,不然更是一丁点没我的份儿。”   “听你的口气,你那姐姐与你不睦?”   “那倒没有,今儿我下学下的早,还特意去接她来着。她倒是处处让着我,也没对我说过一句重话。我到他们家,一开始生怕人瞧不起,她却一件让我难堪的事也没做,一点瞧不起我的意思也没有,那些使唤的人见她如此,我跟前也都不敢随便乱来。”   “如此说姐姐对你倒不错。”   他摇摇头:“那不知道,她对谁都这样,厨房里的老妈子都公公道道的。我是她弟弟,她对我同别人一般好,我也分辨不出她是否真心接纳我。”   “日子还长着,她哪怕对你不好,也断不能害你。其实这些事情你也不必多想,她总之是要嫁出去的,对了她嫁的是哪一家人来着?”   “是跟薛五爷的人,他爹妈早没了。总之我得让姐姐带我认识认识他去,我看跟在他后面,比跟我那亲父亲靠谱。再有几年光景,药房估计人家都瞧不上。我那姐姐不比我,事事如意,生下来就好命,我是不上辈子没积什么德呀。”   窗外一阵朔风,呼呼啦啦地刮起来。小丫头冻红鼻子,搓着手跑进院子,见到陌生人站在院子里,讶异的叫了一声:“你是?”   “我来找梅姨,兜转半天,也不知是究竟是哪一家。”   炉火前的母子面面相觑,那柔声细语的,听着像是雯因。   二人起身出门,不是雯因却是谁。   梁太太出院,超因少不得随雯因回家,算是个礼。   就如她的疾病,家中的许多事情,梁太太已无力掌控,比如突然闯入梁家的超因,取代她未来女婿的地位,进入两夫妻共同经营的药房,一步步坐实自己梁少爷的地位。   这个世上,没有什么是永远属于你的,无论人或金钱,它们通通是你生命中的过客,即使有时候你被骗苦了,最后也唯有自己宽慰自己,多活一天便多守护一天自己的孩子。   几十年曲曲折折过来,到最后该丢开的还是丢的开,唯一她放心不下的是女儿。从小到大,她教她做人的道理,教她处世的智慧,却没教她选到一个好的人,她自己在这方面似乎也是个失败者。   一个女孩子,在大家族之中,多半是用来牺牲的,但她是她唯一的孩子,她对她投入了毕生的心血,她要她无论遇到任何困境,都好好活着。   但作为一个母亲,她并不希望她的孩子陷入任何困境。   她的丈夫擅自答应孟毅的提亲,他不能让丈夫拿女儿的将来,去偿还他一生的愧疚。他们合起伙骗了她,临了临了,她为了拉女儿出火坑,不管不顾,也算彼此扯平。   这是她唯一有心,并且打算倾尽所有力量扭转的事情。   所谓的女婿,她不承认。   孟毅再次探望她时,她一转多年拒之千里的态度,对他和蔼可亲。   和蔼可亲是她对待众人的态度,但在孟毅的印象中,久不曾见。   梁太太强打着精神起身,房间里就留下孟毅一个人,窗子开了条细缝,走走屋子里浓郁的药味儿。   “听说你舅父答应了你提亲的事情?”   她客气的态度,反倒让孟毅产生不祥预感。   “是,舅父说舅母一直病着,等舅母病好一些,再告诉舅母。”   “等我死了,岂不更省事。”   “我绝不会这样想,无论如何,我心里一向敬重舅母。”   “我还听说,雯因没有答应你。”   “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,她不过闹一闹小孩子脾气。”   “我知道你现在不再是以前的你,再也没有人敢小瞧你,说不定再过不久,你就可以在这片土地翻云覆雨,人人都得仰你鼻息,看你的眼色行事,我也知道你走到今日这一步,其中付出怎样的艰辛,但是你以为如此,你就有资格了吗?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   ☆、始乱终弃3      不出所料,今时今日,他的舅母依旧坚决的反对。   “当初我是个伙计的儿子的时候,舅母认为我身份低贱,没有资格;如今我闯出自己的路,我在舅母眼中依旧一文不值,那么到底怎样,我才算有资格?”   “你以为我真的嫌弃你身份低贱吗?女儿是我一手带大的,她对这个世界的认知是我一点一滴教授的,我若因为身份的原因看低一个人,雯因又岂会接纳你。”   “我不明白。”   “今日见你,无非就是为了让你明白,这么多年我为什么极力反对,而你舅舅却又极力促成你们的婚事。你还记得你父亲的《冰凝散》吗?你父亲屈死大牢,寻根究底,是源于你舅舅的嫉妒之心。这么多年,你竟不知另外一个仇人,远在天边,近在眼前。”   梁太太是冬至夜没的。   新年过了,元宵过了,端午也过了,雯因仍然沉浸在绵绵不断的哀伤之中。   她的伤心是内里的,人家的难过,的明面上的。   忽的一日,冯总管从药房找到家中,告诉他超因在药房中做的许多事情,不成规矩。   不过半年的光景,便陆陆续续有不少人到她跟前告状。大家自行将她取代了母亲在他们心目中的地位,却不曾想过她处境。   父亲自觉亏待超因多年,如今母亲去世,父亲不必再敷衍谁,对弟弟多少是纵容的。当初母亲去世不过一月,弟弟便数十年如一日地追述自小到大的苦难史,软胁父亲接梅姨入府主持家事,若非她从中阻拦,如今定已事成。但也正因如此,她与超因之间存下芥蒂。   冯总管神色凝重:“我若因我自己,也就不来这一趟。我见大少爷跟安记的总管走得近,就暗中打听了一下,听说他想高价买下安记镇山的方子。国之利器,不可示人,更何况是卖,我如今就怕他买不成,又想别的法子,大小姐您看。”   雯因递他一个眼色,示意他赶紧噤声,果然廊下一阵脚步声,紧接着超因醉醺醺地,也来找雯因。超因见冯总管在此,酒气上头,那便是冤家路窄。冯总管哪里受过这样的气,当即拂袖离去。超因依旧高声冲外嚷嚷:“等我飞黄腾达,你们才知道小爷的厉害,不长眼睛的东西,忒瞧扁人。”   雯因道:“我们不求飞黄腾达,但求合家安宁。”   超因冷笑:“那可安宁不了,我半个家在这儿,半个家在哪儿,我连家都没合呢。”   雯因不愿再提及此事,叫了小丫头去给少爷准备醒酒汤。   “等酒醒了,你去给冯总管道歉,他是有本事的人,你如果想飞黄腾达,今后少不得依靠人家。”   “我呸,就他,什么东西。”超因万分不屑,又笑嘻嘻道,“好姐姐,你知道我今天跟谁喝的酒吗?你就是比我好命,生下来父亲妈就捧凤凰似的捧着你,一路顺风顺水,将来嫁的人也是数一数二的人品,那像弟弟我这般苦命,这个世界啊,真是颠倒了。”   雯因听他这话,便知他见到的是孟毅。   自打母亲去世,婚事因为丧事耽搁下来之后,她见他不过几面,   她心中隐隐不安,几次去见他,他都避而不见,不见的次数多了,她也不再常去。   雯因转身又走,超因疑上心头。   “你做什么?去告状?我就知道你有在背后告我的状。”   “我没有告状,我去替你道歉。”   超因立时跳起来:“谁说我要道歉,我几时错了,你凭什么替我做主。你若闲的发慌,就多关心关心自己,眼睛呀别尽盯在我身上。我算有良心的,好心告诉你,煮熟的鸭子是飞不了,可那是个男人。他跟一个叫叶梦的电影明星,估计都庭院深深深几许了,就你自己害蒙在鼓里,在这儿外甥打灯笼——照旧。”   超因飞黄腾达的梦,落到现实,破碎一地。   他的贪心,变成安记撬倒仁寿堂的支点。他以重金从洪总管手中得到秘方,待药品上市之后,失踪数日的洪总管实施苦肉计,立刻跳出来,控告他唆使胁迫自己入室行窃,盗走秘方。   超因百口莫辩,眼看事情闹大,惊惶之下,卷了包袱正准备逃之夭夭。   仁寿堂中,从上到下,一团糟乱,梁廷仁收到女儿的电报,已火速从上海赶回。   梁廷问清情况后,气急败坏:“那个逆子呢?”   冯总管道:“事发后就不见了人影,大小姐已经在找。”   雯因从梅姨处赶回,准备与众人商量对策。梁廷仁憋着一股火,无处发泄,正巧给她赶上,见她进门,本该打给儿子的一巴掌,竟给他打了女儿。   “他做这种事情你怎不知道拦住他?你怎么做姐姐的!”   雯因吓得一震,捂着脸颤声解释:“是父亲你说我对弟弟不够宽容,我怕我告诉你,你又以为我在家中容不下他。”   众人看不下去,也都上前拉开雯因,又劝梁廷仁。   银子就是。”   “是不是咱们退一步,给安记赔礼道歉。”   “我进一步多难,我凭什么退一步,更何况他存心置我们于死地,一旦咬住,绝不可能轻易松口。老冯,去多备银子吧,等这件事情过了,我亲自押着他给你磕头赔罪。”   “有老东家这句话,我那委屈也就不算什么,还赔什么罪,少爷年纪小,谁还年不懂事的时候,长大也好了,您也别太着急上火。”   梁廷仁使了大把银钱,原指望有钱能使鬼推磨,官府照旧派兵抓人、封铺,他便知安记此次是孤注一掷,定要将他置之死地才肯善罢甘休。   超因逃之夭夭,最后替超因超因顶下来的是他的父亲。   梁廷仁骤感此次形势凶险,被抓走之前,还不忘偷偷叮嘱雯因,让她转告梅芝,倘若超因回省城,切勿使他露面。   雯因辗转打听到孟毅的下落,母亲重病去世,父亲锒铛入狱,弟弟离省逃逸,她如今唯独还剩下孟毅一个亲人。   那唯一能够帮她的人,侧躺在医院的病床上,也遭了霉运。   “哪里受伤伤了?”她见到他时,紧张的查看,却并不敢轻易碰触他。   孟毅喝道:“别碰我——是被人从背后砍了几刀。”   雯因急忙抽手:“好好好,我不碰你,一定很疼吧,难怪我最近找不到你。”见饭菜摆在桌上一动不动,不由得蹙眉,“又不吃饭,你怎么每次生病都不吃饭。”   孟毅闭上眼睛,仿佛压根不愿听见她的声音。   雯因盛碗粥端到他面前:“你不方便我喂你。”   孟毅直截了当下逐客令:“不需要,你走吧,我不想见你。”   “我怎么能走,你伤的如此重,不管旁人说什么,我都一定得留下来照顾你的。”雯因笑了笑,还是像当年,瓷勺搅动米粥,哄小孩子一般哄他,“你的粥里竟然放了掰碎的红枣,看成色仿佛是新疆红枣,医院对你蛮不错么,想当初我胃疼住进来,喝的稀粥绝对称得上粒粒在目。想必这送粥的小护士啊,一定对你心生情愫,哎呀,等你出院的时候,那她岂不得哭的稀里哗啦。来,你张口吃东西,你越早出院,我才能越早看她哭啊。”   孟毅睁开眼睛,很是不耐烦:“我让你走,你听不见吗!”   被推开的粥,差点洒掉,雯因莫名看了他一眼,低下头,咬着唇默默凄楚半晌。   捧在手里的粥不再有温度,她却动起勺子,瓷器相撞,是寂静里唯一的一点语言。   他不吃她吃,这些日子,她都不记得自己曾安安稳稳地吃过一餐饭。   一碗一碗的吃着,吃到第三碗,啪嗒啪嗒,两行泪滴滚珠似的坠在碗里,那涩涩的味道,伴着粥,尽数被吞下。   孟毅见状,已完全不受理智控制,顾不得疼痛,一只手撑着强行坐起来,一只手不由自主地去擦她脸上的泪。   “雯因,怎么哭了。”   “雯因,别哭,听话,快别哭了。”   雯因忽然感受到久违的温柔,整个人傻傻定住,模糊的视线中,他的模样渐渐清晰,可他还是她的他吗?   “你喜欢上别人了,是吗?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   ☆、始乱终弃4   “我……没有。”   他说没有,那即是对雯因最大的安慰。雯因搁下碗,哭的更伤心,多日来总算找到一个可以倾吐心事的地方。   “父亲他被抓进大牢了!这本不算严重,听说可以拿钱解决。可是超因购买过一批假药,存在药场还没来得及销毁,就被查到。超因虽然不懂事,但也不至于用假药害人,他只是不识货,才会给人骗。我知道出售假药是很严重的罪行,我变卖掉家中的房田,我又去提黄金,那是母亲存给我的嫁妆,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存的是死契,我三年内只能提一次……总之我能筹到的钱都给了他们,可他们总是说不够,说没有法子帮我父亲。”她紧紧地握着孟毅的手,无比的信任依赖他,“孟毅,你帮帮我好吗,现在只有你能帮我。”   孟毅在她殷切的注视下点头:“好。”   “你去见一见我父亲。”   “好。”   雯因破涕为笑:“你别告诉他假药的事情,我怕他受不住。”   “好。”   狭窄闷热的牢房里,处处弥漫着酸腐的气味。粘腻地稻草席子烂在泥土地里,蠕动地几只白蛆肆无忌惮地生长着,黑色的苍蝇穿过铁窗,在一墙之隔的粪坑与牢狱之间往返来回。   太阳照不进牢门,照得见的是散发着恶臭的粪坑。倘若不亲身经历一番,他永远不知道人有多大的忍耐力。   “舅舅。”铁门外的声音像是从千里之外传来,他久已无法见到什么亲人,更别提有能力搭救他的亲人。   梁廷不禁伤感:“许久不见你,上次见你,是作为长辈延期你们的婚事,再次见你,我已沦落为阶下囚,世事难料。”   “安记的事情不算大,关键是查封仁寿堂的时候查出假药,据说是超因半个多月前贱价收购的,出了安记的事情所以未及销毁。律法上贩卖那么大批量假药,轻则判二十年,重则是杀头的罪过。”   他摇头苦笑:“我已得知消息,我左思右想,如今唯有请薛五爷帮忙。”   “我若去找薛五爷,只怕适得其反。而且近来有人告诉我,我父亲狱中丧命,是拜舅舅所赐。”   事赶着事,话赶着话,不知不觉就走到今日这一步,心里敲了十多年的重鼓,停了,那骤然没有节奏的人生,一片空白。   “你还是知道了。”   “人生真是不可预测,我做梦都没不到,埋藏多年的秘密,竟由舅舅最亲近的人告诉我,我更想不到,罪魁祸首是你。”   终于到了清算的时候,却不比内心想象的恐惧,甚至他隐隐对这一天的到来有所期盼。   “报应啊,迟早是要到的。你知道也好,这些年,我就像一个做贼的,揣着自己的赃物躲在阴暗里,怀着愧疚一天天过日子,见不得一点光。”   不必再聚精会神地提心吊胆,使得他终于能够喘一口气,松懈下来的一瞬间,他真的老了。   孟毅双眸黑沉:“我愿意听你亲口讲一遍事情的真相,别再是我冤枉你。”   “冤枉又能冤枉到哪里去,当年你父亲自立门户不久,就研制出我多年苦攻不果《冰凝散》。当时曲氏的伤科圣丹在军中一枝独秀,冰凝散一旦推广,你父亲必定声名大噪。我研究你父亲的《冰凝散》后,发现其中的君药与佐药相配伍,如果长年累月服用,会致人成瘾。”   当你在属于自己的领域里,引以为傲二三十年,突然发现有那么一个人,他处处强过你,处处告你一筹,任你如何努力他都像太阳一样,遮住你的光芒,使你追赶不上。   那时他的内心,毫无疑问是嫉妒地、不甘的、甚至是愤怒的。   梁廷仁望着窗角残缺的青天,脸上露出长长久久地死灰色的面容。   “你父亲急于扩展,资金的短缺着实将他逼的喘不过气,他说药方已在改良,只第一批药按照原方制出,不会有问题。我年轻时糊涂,也嫉妒,一心想着让他受点挫折,就趁机向军队里的军需长说了这件事情。然而军队的生意跟私人的生意竟是大大不同的,结果并不是我所预期的赔款那么简单,他们像抄今天的仁寿堂一般,抄了你父亲的药房、家产,将你父亲下了大狱,各种手段逼他交出他手上的所有秘方,包括那张《冰凝散》,你父亲撑不住酷刑交了出来,结果还是病死在牢中。”   他抽着嘴角,恨毒地笑了,多年来在他的心中,那唯一使他有家的感觉的梁家,那唯一使他在朝不保夕地争斗中有所牵挂的梁家,竟是个天大的讽刺。   “我想知道,这些年你每每见到我,表面端出长辈的姿态关心教诲,内心却是什么情绪?是不是在着急,觉得这个孽种,老天为什么还不替我收掉他。更滑稽的是,你竟想将女儿嫁给我,竟想由我来继承仁寿堂。”   “皆因我一时气盛,才铸成大错,害你父亲枉死,也害得你从此无亲无故,我除了这些,无可弥补。”   “我不需要你弥补,我也不能救你,也许你会判二十年,也许你会受酷刑被人逼要秘方,也许你会被杀头,但我都只会看着。”   “你不救我是应当的,是我的报应我受,可你别伤害雯因,就看在她是这世上最在意你的人。”   孟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:“我不会,我想清楚了,她并没有做错什么。”   梁廷仁苦笑着感激他:“谢谢你,她当年误听这件事情的时候还小,是我与她母亲不许她说出去,可没想到,今时今日她还是告诉了你,也许她内心像我一样,也无时无刻守着煎熬。人啊,真是不能心存侥幸,老天的算盘打的很好,他不会遗忘任何一个人。”   孟毅木立在原地,脸色苍白,他清晰听到他的世界轰然倒塌的声音,就在那一刹那,满目的灰飞烟灭,抓都抓不到。   山腰的房子,装修的才有点家的影子,却半途而废。   时隔半年,雯因暂住其中。   山风萧萧的夜,没有灯,捧一盏蜡烛,脚踩没有打漆的木质地板,慢慢上楼。空荡荡的房子里,就一个人的影子,一个人的脚步。   再怎样也是空的。   一天、两天、三天、四天,漫长的等待与精神的消耗中,他微微而醉,出现在她的灯光里。   “我父亲好吗?”   他的声音很冷,比深夜的风还冷。   “你不问问我好不好吗?”   雯因有点悚然:“你,那你好吗?”   “好,好得很。”他在她的身边坐下,抚弄她尚未干透的头发,“雯因,你有没有想过,有朝一日你会完全失去我。”   她的回答是:“想过。”   母亲说过,没有什么是彻底属于你的,所以当你付出九分感情同时,也记得为自己留一分,如是才不至于在丢失时将自己一起迷失。   他捧起她的脸:“那个时候,你会像我一样痛苦吗?”   “如果真有这一日,我会忘记你。得到的珍惜,失去的忘记,痛不痛都得好好活下去。”烛光扑灭,风打在脸上,她的回答带着一点无奈与凄凉,谁都在艳羡完美,然而完美又有几人能有。   “如果无法珍惜却也无法忘却呢?”他忽而紧紧地捏住她的手臂。   “我。”雯因迟疑了,“我不知道。”   “雯因,可我不会忘记你。”   黑暗中,看不清他的行动,待雯因反应过来,她已倒在他的身下,被他牢牢禁锢。   “你做什么?”她惊觉他接下来的种种行为。   “我记着你也不许忘。”这便是他所有的意思。   雯因一阵抖颤,理所当然的反抗:“你放开我,你快放开我。”   孟毅没什么好耐性,黑暗中听得两声脆响,他竟出手打了她两下。   雯因一下子愣住了,打他的人是谁?强迫她的人是谁?他怎么可能是孟毅?   “救命,救命。”她沙哑着嗓子,委屈呼救。   山里只有风的回答。   突然,孟毅紧紧地捂住她的嘴巴,使她的脑袋动弹不得,雯因更气,出拳痛击他的背,拳头黏黏腻腻,空气中一丝丝血腥的味道,她方才记起他的伤。   “雯因,雯因,雯因……”他似乎松开了手,情动地在她耳边呢喃。   她心中一软,竟松开了拳。   他的呼吸渐渐深重,似乎用所有的力量将她包绕,使她逃无可逃。   她紧紧地闭上眼睛,不敢再动。   风卷窗帘,黑色的夜在帘间挥舞荡漾。   清晨的风,打的窗子扒拉扒拉响。   厨房里第一次传出煎蛋入锅的滋拉声,火上煲着汤,碗里盛着粥,算是一顿不算丰盛的温馨早餐。   煎完蛋等汤的功夫,方记起将一大早买的药浸上,须得在药罐里浸泡半日再煎。   孟毅一步一步下楼来,雯因听见动静,探出头望了望,目光相交,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。   终于到了该分别的时刻。   做绝□□的是孟毅。   “我问你一件事情。”   雯因沉浸在自己的尴尬之中:“我的汤。”   “不要做,你过来。”   雯因只得洗了手,走到他的跟前。   孟毅道:“我想问你一件事情。”   他问的是她,却没有看她一眼。   雯因深呼吸,鼓起勇气说:“我知道,可是我想再等一等,等父亲出狱之后,亲自替我们主持婚礼,婚礼上不能没有长辈。”   他态度冷淡,依旧不看她。   “我问的不是这件事情。”   雯因奇怪:“那你想问什么?”   他的语气不由得加重:“想问你为什么不告诉我。”   “不告诉你?”她更是一头雾水,微微有一点忐忑,却习惯不去想到最坏的可能,“什么不告诉你?”   孟毅勃然而怒:“算了,你走吧,我不想再见到你。”   雯因张口结舌:“为……为什么让我走?”   “因为我不要你了。”   “你不要我?”她脑袋嗡嗡作响,“你不要我你还……”   “我始乱终弃。”   雯因身子震一震,好似突然被他捅了一刀,双眸红染,声音喑哑:“你说不要就不要吗,这么简单?我究竟做错什么,你就不要我了。”   “你不知道吗?你瞒我瞒的好苦。你任由我这么多年,为你倾注心血,为你付出感情,为你舍身奋斗,让我的一切与你密不可分,让我对你不可自拔。到最后却告诉我,是你的父亲害死我的父亲,是我最信任的人自始至终把我当成傻子一样瞒住。”他无力地捶下自己的胸口,“你知不知道,你就像拿着一把刀,在一刀一刀凌迟我。”   雯因被逼入死角,痛苦失声:“我是因为不舍得啊,如果我告诉你,你怎么可能再理我。”   她扑倒在他面前,他躲开,不想再有任何动摇,长痛不如短痛。   “别碰我,就因为你,我活了这么多年,罪孽深重,你来告诉我,我对的起谁?可笑,你竟还妄图嫁给我,如果我们将来有孩子,你让我以什么面目去面对他。你还认为很有趣是不是!你就是这样糟蹋我的吗!”   雯因握住胸口,泣不成声,他也在一刀一刀的凌迟她。   “我没有恶意,我只是想弥补你,我爸爸欠你的,我来偿还,我们为什么不能将过去的都忘记。”   “你可以忘记,我不可以!弥补我?好啊,你让时光倒流,你让我父亲死而复生,你让一切回到原位。”   “我怎么可能让一切回到原位!”   孟毅痛心疾首:“你明知不可能你还瞒着我,让我赔尽岁月为你伤心。错了,我不会为你伤心的,你算什么。”   雯因摔倒在地,人生,除了无力,还是无力。   那个转身背对她的身影,离她明明近在咫尺,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,他那样决绝,再也不会原谅她了。   原来人生真正可怖的是爱与恨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   ☆、大闹婚礼1   雯因遭受驱逐后,去找梅姨,门环上多出把铁将军。房东太太告诉雯因她因为官司缠身,回乡下避难去。   这是雯因离开孟毅的第十天,不走到最后一步,她不至于来此求助。   会计的工作,因为父亲的关系得来,因为当初讨厌,表现不佳而顺理成章的失去。如今却早就没有了喜欢不喜欢,于她而言,工作只与糊口有关。离职后,乱蹿乱撞,她接连应聘许多工作,也终于吃到百无一用的大小姐苦处。   旧的路走不过去,唯有再走新的路。   雯因望了眼高空里日头,大概也有□□点钟的光景。   十点钟,她还有两个工作去应聘,一个则是报纸上简单些的需要公司女职员,另一个是是某某杂志社招聘助理编辑,一个从未听过的杂志社。   她已预感到不会有任何结果,却不得不硬着心去闯一闯,好歹死马当活马医。   第一个工作她连门都没敢进,到了才知道,那是个舞厅里排不上号的下三等舞厅。   第二个工作,雯因敲了敲开着的门,拣着地下的空地儿艰难走进去。   一张大书桌和一张教室用的小书桌,塞满一个房间,这就是所谓的杂志社。一个秃头的中年男人招待她,简单问过几句,让她写了几个字,便向她介绍起杂志社的主要工作。   “我们杂志社现在还在起步阶段,现阶段刊物主要以小说报与明星报为主。梁小姐如果有兴趣,欢迎你加盟。小说呢,我们负责提供各种总结的的结构模板,你的任务是负责填鸭,一份五万字左右,现在读者不喜欢长篇大论。”   雯因翻开他递过来的小说模板,不过两三眼,便浑身发毛,啪地一声合上。   秃头不以为然:“香艳刺激,曲折离奇,读者就认这个,你可别小瞧,没一定功力还弄不来这个呢。”   雯因问:“那明星报呢?”   秃头再递一份花红柳绿,印刷模糊的明星报。   “我与玫瑰二三事”   “豪门恩怨是非多,施公主一胎怀双子”   “叶梦再封后,小金铃大打出手”   雯因吐了口气:“这些都是真的吗?”   “我这样跟你说,梁山伯与祝英台是不是真的?两个隔了几百年的是尸体都旷世奇恋了,谁还管你真假。离奇,香艳,这就是法宝,小姑娘人长的不错,脑子的机灵劲儿也得跟上来才行。”   雯因起身:“抱歉,我想我并不适合这份工作,我写不来太……我也不能诋毁人家。”   秃头收起笑容,露出不屑:“什么诋毁不诋毁,这都是创作。你看那外国画,哪个不cslt,难道都诋毁那些模特了?别这么死脑筋,我们的销路可算顶好的,两万字一毛钱,你可想想好,现如今拉车的干一天苦力也不过□□分,你勤快些,一天一两毛总赚的到手。”   雯因起身作辞,那个声音依旧在身后讥讽。   “迟早啊你还是得回来的。”   雯因迟早也没有回去,现在她面对的不是一摞白纸,而是一摞脏乱的碗盘。   将碗盘搁在大木盆里,黑暗狭小的饭馆,为了方便照顾客人,盘子便在柜台后面洗刷,洗刷干净后再搬去厨房。   昨天,她当掉自己最后一对珍珠耳环,因为当铺的朝奉说颗粒太小,所以并没有当多少钱。一会儿闲下来的时候,她需要去一趟青瓦路——静玥的夫家,频繁的去往,使她自己都感到脸红,静玥又时常问她现在做什么工作,使她没有办法回答。   但她必须筹够钱去看一趟父亲,上次去探望父亲,他的脸色一点也不好。   有一个喝醉酒的客人喊她添酒,雯因收回神思,擦干手取了酒壶送过去。   査奶奶撩开竹帘,手拿着一只碗,走到柜台边,跟周老板打酱。   査奶奶老客,周老板笑嘻嘻道:“孙子回来了,做酱汤是不是?就您识货,整条街数我家的酱最够味儿,不然能千里迢迢将奶奶您的勾来。”   査奶奶亦眉花眼笑:“就你爱卖瓜,只差说皇帝用膳也蘸你家的酱。”说着喊门外的査小七进来捧碗。   周老板刚夸完酱就夸人,问他现下哪里高就。   査奶奶笑眯眯道:“这次回来可就不走了,自己做点小生意。”   周老板赶紧应景儿附和:“那可恭喜恭喜,我当初说什么来着,您这孙子,一看就是个本事人。”査小七只在一边敷衍着笑。   噼里啪啦,一阵杯盘落地声传来。   三人一齐望过去,只见醉醺醺地客人叼着一颗烟卷,伸手将雯因拉住。   “来嘛,一起喝。”   雯因连连后退:“我不会喝酒。”   他突的扑过来,将她拉到自己腿上:“你不会我教你,一口一口的教。”   雯因吓得跳开:“先生,这是不行的。”   “什么行不行,老子有的是钱,不就是钱么,过来。”带着猪血味儿的票子摔她身上去,又是一番拉扯。   周老板一溜小跑上前骂开雯因,那醉汉一路追逐着,雯因躲在周老板身后也难躲得开。   査奶奶心中怒火立时腾起,撸起袖子,这就准备挺身而出。   査小七赶紧腾出一只手拉住:“这种事儿多了去,不与咱们相干。”   査奶奶没理会,端出老女侠的派儿上前教训醉汉,那醉汉如何听得教训,管你老弱病残孕,一律拳头当道。   査小七这可就不干了,拳头对拳头,两三拳就打得那厮头晕眼花,屁滚尿流。   雯因鞠躬道谢,这次倒没感到难过,受欺负是司空见惯的事情,但有人出手相助,却是第一次。   雯因抬头,査小七“呀”的叫一声:“你不是梁小姐吗?”   査奶奶也随即大吃一惊:“梁小姐!”   “你们是?”   雯因脑袋里没有任何记忆。   査奶奶拍着胸膛着急:“我以前在梁家后厨帮过工的,对,麻油,麻油小姐还记得吗?当初厨房里的管事非说我顺利家里的麻油,还是小姐让人给查个一清二楚,还了我的清白。”   过不久,雯因搬去査奶奶的住处,低价分组她一间小小的房子。   査奶奶送了她一条新草席,又手把手教她糊窗纸。   雯因糊坏了两张,大大的不好意思。   “我太笨。”   “哎,哪里笨了,一回生二回熟,谁也不是生下来就会的,你这么个伶俐姑娘,下会呀说不定比老奶奶我糊的好。你去看过梁老板了?”   “是,多亏小七那些朋友帮忙,奶奶您帮我谢谢他。”   “这值个什么,左邻右舍的住着,帮帮忙还不是应该的,对了,梁老板还好吗?”   “不是太好,判了十五年。但我父亲没有贩卖假药,仁寿堂世代不卖假药,我们也是上当受骗,我父亲是白白受了冤屈。”   査奶奶拍了拍手,不无叹息:“也是,家家有本难念的经,你们这大户人家,劫数来了,也是病来如山倒。当初我离开梁家的时候,太太还命人多赏了银元,没想到没想到,这才不过半年多的光景哟。”想着不该惹雯因伤心,便又劝她,“好孩子,放宽心,我活了这么大的岁数,就悟出一个道理,但凡老天爷还让你喘着气儿,这天底下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。”   雯因点头,希望査奶奶的话是个真理。   査奶奶又道:“我这里离周老板的饭馆不近。”   “我早起些,我年轻,没关系。”   “你早起晚回的,可不大安全。”   “那,那没法子了,只好过一日算一日。”   査奶奶央道:“不如你留在我这里,别看奶奶现如今支的是个水饺摊子,过不久等小七盘下店面来,可就有的忙了,我正愁没个知根知底的人帮忙,可不你就来了。”   “我?可我不会包水饺。”   “奶奶教你,我们南方人的水饺啊跟你北方的水饺可不大一样,一会儿我做给你尝尝。”   不等雯因答应,窗外便传来査小七的咳嗽声。   “奶奶,我那双新鞋呢?”   査奶奶嚷道:“就在柜子里,这么大小伙子了,别什么都尽着我给你找。”   査小七还是往外喊她:“柜子里找过了,没有,非得奶奶你来找。”   鞋子还是从柜子里找出来。   “喏,这是什么。”査奶奶道。   査小七开始穿鞋子,奶奶媒婆之心,孙子皆知。   “奶,咱别干那不靠谱的事儿成不?我不依啊,人家以前是大户人家,门不当户不对的,硬凑一起我还不乐意呢。”   “靠谱不靠谱不用你管,横竖我有主意。你那店铺前凑足了吗?其实按我的意思,不一定非得买下店面,租一租也蛮方便的,你又没那么多钱。”   “钱的事情只管放心,最早今天,最迟明天,店面的事情搞定,您等着瞧,我先出门去。”   走的时候还是一大清早,回来的时候已经三更半夜。   三更半夜,给他开门的是雯因。   査小七用力推门,冷不丁门开,整个人失去平衡,摔进院子里。   雯因作势扶他,不及上前,他整个人已扑向前去,捡起刚从手中甩出去的一个手掌大小包袱。   包袱散开,皎洁的月光下,雯因看到黑红的一角方块。   “这是什么东西?”   査小七目光躲躲闪闪:“没什么东西,说了你也不认得。”说着赶紧包好。   雯因奇怪:“是什么东西我不认得?”   査小七不耐烦:“是我们南方人吃的糖年糕,你们不常见的,我难得买到,带回来给奶奶尝尝。”   雯因点了点头:“原来是糖年糕。”   査小七憋着一股火气:“你半夜三更不睡觉,在院子里做什么?”   “不是说好铺面落定后我再从周老板那里辞工吗?我前脚进门,正在关门,你就来推门了。”   “行行行,赶紧回去睡去,明天别胡说八道。”   明天胡说八道的是査小七,一觉醒来日上三竿,一夜压在枕头底下的手抽出来,手掌空空如也。   査小七光着膀子从床上跳下来,惊天动地:“奶奶,我的……我的东西呢?”   査奶奶一阵小碎步赶来:“什么东西?丢了魂儿了还是丢了命,值得大吵大嚷的。”   査小七不知该如何解释。   “就是昨天晚上我带回来的东西。”   “你昨晚?”査奶奶连孙子几时回的都不知道,“昨晚什么东西呀,你倒是说明白,害人干着急。”   昨晚!   冷不丁脑门上挨了一下似的,査小七夺门而出,査奶奶追在后面喊:“衣服!”   査小七气势汹汹地冲进周老板的饭馆,硬将雯因拖出来。   雯因皱眉:“你轻一点。”   他拉她到死胡同里,松手的时候,手腕上已擦掉一层皮。   “我问你,我东西呢?”   “什么东西?”   “少装傻,糖年糕。”   “糖年糕?我吃了。”   “你吃了?”査小七火冒十八丈,“你怎么吃的给我怎么吐出来!”   “吐是吐不出来的,不过可以买一块还给你。”   “还?你还得起么,把你卖了也不值它一个角。”   雯因不客气地揭穿他:“我还不起的不是糖年糕,是芙蓉糕,是正宗的印度红土。”   査小七只觉得背脊冷飕飕的:“你认得!”   “实话告诉你,你的糖年糕被我烧掉了。”   “你烧了!”査小七气得满地乱转,雯因若是条狗,他早拿棍子将她打死了,“你个疯子,你知不知道我冒了多大的风险,才分到那一小半块,你竟然烧了,你怎么不把你自己一起烧干净。”   “那你知不知道,这东西害的多少人家破人亡!”   “我不知道,我没你那鬼大小姐良心,我得吃、得穿、得住、得看病,我得活着。别人家破人亡跟我自己活命之间,我选我自己。我就不信你饿的身上就剩下一块饼的时候,你还管得了别人是死是活。人自私那是本性,你少他妈假装清高。”   雯因道:“我如果饿的就剩下一块饼,我或许没有能力再顾及别人的生死,但最起码我不会为了自己的生死,去抢别别人最后的饼。人自私没错,但那是在不伤害别人的前提下自私。不是你拼了性命,冒了风险,你就有资格去伤害别人的性命。别忘了,你如今早就不是大小姐了,连我都不如,还在这里跟我装模作样,打牙逞强,真有本事你跟上战场去,你跟外国人抢地盘去,倒在我跟前蝎蝎螫螫,让我哪知眼睛瞧得上。”   雯因道:“我如果饿的就剩下一块饼,我或许没有能力再顾及别人的生死,但最起码我不会为了自己的生死,去抢别别人最后的饼。人自私没错,但那是在不伤害别人的前提下自私。不是你拼了性命,冒了风险,你就有资格去伤害别人的性命。”   査小七一挥手:“少在这跟我讲道理,我警告你,赶紧还我,不然我打死你。”   “打死我?”雯因挺胸抬头,全然无所畏惧,“好啊,我同意,你打死我吧。”   査小七挥起的拳头反而僵住,不知下一步该如何是好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   ☆、大闹婚礼2   雯因冷笑:“胆小鬼。”   大丈夫能屈能伸,査小七硬的不行,就来软的,拉住她不住地央告:“我不卖,总会有人卖。没有卖就没有买,那都是推卸责任的话。那买来吸的人,都是自己意志不坚定,怪得了谁。你还给我,就当报答当初我帮你解围的恩情,从此咱们就各不相欠了。你想想,我没钱就买不下店面,买不下店面,奶奶就得跟着我四处漂泊,孤苦无依。她那么大的年纪,又一身是病,你就忍得下心?亏她吃点什么好吃的,都还惦记着你,留你一份。”   “你说完了吗?”   査小七愣了愣,审视真局势,暂时没再开口。   “东西可以还给你,但你必须保证是最后一次。”   査小七喜不自禁:“保证保证,我如果再干这种混账事,我就天打雷劈。”又重新拉起她,“在哪里,快带我去找。”   急匆匆回家,迎面撞上査奶奶。   “东西找……”査奶奶问了一般,戛然而止,赫然发现査小七牵着雯因。   査小七道:“找着了,找着了,奶奶你忙你自己的吧。”   东西在厨房,雯因彻底寻出之前道:“我既然还给你,你势必拿它去卖钱,不过你必须卖去药房。”   “药房?哪家药房会收这东西,我可没听说过,你可别又跟我耍心眼。”   “我知道哪家收,不过价钱会稍低一点。你如果不同意,就自己在这里找。”   査小七也只好认栽。   小半块芙蓉糕的价钱是一百零几只洋,花去八十块大洋的店铺钱,剩下不足二十块,紧巴巴准备店铺内一应器具。   水饺铺开张不久,査奶奶就盘算着双喜临门,时不时拉雯因到自己房中说悄悄话。   有一日更是塞给她一只金灿灿的镯子。   “你年轻姑娘,身上一件首饰都不带,显得太素净,这镯子搁在我老人家这里,白白糟蹋,不如你拿去戴。”   雯因如何敢收:“我从早到晚都得干活,戴在手上,又得浸在水里,又得烤在火上,那才真真糟蹋,不如还是奶奶您先收着吧。”   金镯子是査奶奶硬给套上手腕的。   “浸就浸,烧就烧,值个什么,如今小七的生意做了起来,还怕没有更重更好的给你戴。说起来惭愧,我们家也没什么祖传的宝贝,就这儿还是小七孝顺,省吃俭用攒了好些日子买给我传家的。你别看他平日里粗声大气,又有点不顾别人,可他对自己人是不一样的,他只要肯将你当做自己人,那是愿意为你掏心掏肺的。”   査奶奶越说越让雯因害怕,这辈子还从没想过会嫁给孟毅以外的人。   悄悄地,她将镯子交给査小七,依旧还到査奶奶手中。   査奶奶当时不做声,暗中却做好准备等着,机会这个东西,但凡你肯等,它总会光顾你。   査奶奶的机会是梁廷仁伤寒。   狱中传来消息,父亲已持续高热三日。   査奶奶卖掉镯子,去药铺包来一小截老参。   父亲的重病,再次使雯因认识到自己的无能。   无能是无法立刻改变的现状,父亲的病情则是火烧眉毛的紧迫。   她不得不再次求助静玥,然而受过静玥妯娌们一番奚落之后,方才得知静玥怀有身孕,数日前与丈夫延平回乡祭祖。   走投无路之际,她不得不去求助她不能见的那个人。   父亲病势凶猛,汤药灌下亦不见起色,依她看来,必得住进外国人的医院,方才有望。   雯因侯在帮会的门外,无论是否能见,她都必须见到他。   白天过去,夜幕降临,一辆车从她面前,缓缓驶出帮会。   透过车窗,她再次看到一个冰冷的背影,当初的话带着凌厉的锋,时至如今,回荡在脑海中,疼痛分毫不减。   她是想见不能见,他却真心不想见到她,也许他心里就当做完全没有她这个人。   汽车停在望江大酒店门外,今晚薛五爷与南京政要会晤,影后叶梦压场。   雯因不死心,等在灯火辉煌的酒店外,今晚无论何种结果,她必须见到他。   大约两三个小时,只见一群人簇拥着送叶梦出门,叶梦则陪同一个男子,坐上来时的那辆汽车。雯因揉了揉眼睛,忽而追拦到汽车面前。   司机刹车,雯因跑到车门边,咚咚咚,在敲车窗。   “你下车,我要见你,如果你肯见我,我保证从今以后,再不会出现在你面前。”   车内没有反应,雯因深吸一口气,不得不破釜沉舟。   “我知道你不想见我,我也知道哀求无益,但我只告诉你一句,如果我父亲出事,我就死在你面前。你——你希望我死吗?”   车内的身影摇摇头,车门打开半山,露出半张脸。   “姑娘,你还小,不懂男人,威胁只能让男人厌烦,你得让他心软。”   那声音明显不是孟毅,雯因瞬间刷红脸。   “抱……抱歉。”   “没关系。”   车内司机问他:“楚先生,快落雨了,走不走?”   汽车绝尘而去,那一望无际的黑色天空,黑压压地坠着云,风雨即将来临。   狂风暴雨,电闪雷鸣,楼下,她置身显眼之处,任凭风吹雨打。   他举着一把伞,终于从酒店走出。   心脏怦怦直跳,她片刻开心,或许他是心疼了;她片刻伤心,或许他不过到了该离开酒店的时间。   她的情绪复杂交替地变化着,直到他从她的身边经过,没有一个眼神,没有一个驻足,比陌生人更加陌生。   她想她哪怕是个乞丐,他或许都会心存怜悯。   “你站住!”她喊道。   他果真站住,两三秒后,继续前进。   她跑上去用全身的力气拉住他:“我父亲虽做错事情,可他罪不至死。如果你恨他,你更该让他活着。你迟早是不会再爱我的,你如果连恨的人都失去,你活在这个世上,岂不可怜的很吗?”   孟毅痛恨她的行为,痛恨她戳他的软肋,他的目光又因她变得那般伤痛,她硬起来的心,瞬间融化殆尽。   她握住他的同样冰冷的手:“对不起,我明知不该说这种话伤你的,我明知我不该逼你,但我唯有这一个亲人了。我真的没有办法,我难道能眼睁睁的看着他死吗?如果你是我,你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做?”   然而淋在雨中,他们谁也温暖不了谁。   他的世界再次拒绝她的存在,他没有任何表情,将她推离自己。   隔着哗哗雨幕,她望穿尽头的路,心里的答案清晰可触。   “人的感情并非一成不变,耗尽了就没有回头的路,你真的打算与我一刀两断吗?”   谁说男人得让她心软,他头也不回的越走越远,她痴痴等在雨中,希望他回心转意。那一夜的雨,真冷啊,噼里啪啦打在身上,冰冻的记忆里的美好时光,将所有快乐变成冰碴子,在周身的血液中流动,带给你不可拒绝的疼痛。   天亮了,她的世界却暗沉下去,身边的人渐渐多起来。人们奇怪的看着她,偶尔一两个人好心人来关问她,但她却仿佛置身于凄冷荒凉的旷野,身边的人再多,也不是她期盼的那一个。   如今,了断了!   那就将过往的记忆,埋在灰里,假装看不见吧。   记忆是会骗人的,假装久了,也许就真的不记得。   就假装自己重生了一回,就假装那是上辈子的事情,与今天的自己,再也不在同一时空。   査奶奶的如意算盘给孙子直截了当的拆了台。   査小七本着速战速决的原则,并不等雯因出现,便将老参与大夫通通带进大狱。   一切结束,回家撞到落魄至极的雯因,开门见山。   “我一早带着大夫和老参去了趟大牢。”   她淋了一夜的雨,头昏昏沉沉,以为是幻觉。   幻觉中査小七干脆利落。   “你父亲的病没你说的那么严重,大夫去的时候,热渐渐退了去了。参是我奶奶卖掉镯子买的,她雪中送炭,是存下心让你感动。我算是服了,她怎么就贼上你身上了,女人满大街都是,你又没比别个女人多只鼻子多只眼睛。得了得了,我也懒得多说废话,她的意思你也明白,你如果愿意就愿意,你如果不愿意赶紧找她说明白,拖拖拉拉的,以后保准还有幺蛾子,没我好日子过。”   雯因低着头,沉浸在自己的落寞伤心之中,査小七的话虽然说的难听,与昨夜孟毅的决绝相比,根本无法走进她心里去。   幽静阴暗的小厨房,雯因用一对竹筷子,打瓷碗里的蛋。   两只蛋原本拿来蒸蛋羹的,打着打着,手上的速度越来越快,不知不觉,变成白花花的蛋花。   一会儿打算去牢里探望父亲,碗里的蛋花是打来炒的,雯因却情不自禁陷入蛋糕的回忆里。年幼的时候,尝试做各种蛋糕,因为没人愿意尝试,所以一天三餐都会做给孟毅。那时他父亲去世,以为自己是在照顾他,其实一开始,的确误会。但是渐渐的,看见他像一个重病的人,在自己的“照顾”下一天天振作,她便心甘情愿地照料起他,再后来,等他决意离开梁家时,她早已无法放下。   打蛋的速度缓慢下来,那溶在心头甜腻细致的过去,不复存在。   她这才知道,原来失去孟毅,自己就真没什么好在意,横竖就那样了,什么未来,什么婚姻,不过都是戏台上的一场戏,也没力气用心去唱,破罐子破摔罢了,爱怎样怎样,全不当做是自己的人生。   大牢。   雯因扶父亲起身,一口一口给他喂药粥。   梁廷仁烧的久了,嗓子说话带着拉扯空气的粗糙声。   “昨天来的那个小伙子是谁?我昨儿昏昏沉沉,也没精神问。”   “就是査小七,以前跟你讲过,査奶奶的孙子——这些日子,一直是他们在帮助我们。”   梁廷仁心知是有事情。   “你没有什么话对父亲讲吗?”   雯因顿了顿,既是迟早得面对的事情,便不要逃避。   “査奶奶很喜欢我,她给你买药的钱是卖掉自己留给儿媳妇的金镯子得来的,并且,她不许我还。”   梁廷仁心领神会。   “你的意思呢?”   “奶奶的意思是如果我嫁到他们家,小七会帮我照顾父亲。”   粱廷仁听了,许久才叹一口气:“他人好吗?”   “人还好,就是脾气冲点。”   雯因心目中,自然比不得孟毅的平静与温和,哪怕比得,让她来判,她也偏心的认为别人比不得他。   想到孟毅,雯因赶紧对自己练喊几个停,制止自己的,涩然一笑道:“我如今所求,不过是父亲的健康与一份平静的日子,至少目前看起来,小七不是一个错误的选择。”   好在,婚姻与感情,并没有太大的关系。   大红的嫁衣,簇新的棉被,简单而素朴的喜帖,一应的干果点心……周全体面的婚礼准备,独独缺少的是娘家的陪嫁。   雯因站在柜台前,一封一封写请帖,那心情,却是在写别人的请帖,仿佛与自己全然无关,但那又确确实实是她的请帖。   透进窗子的光线,映在小小的烫金字上,晃地人眼睛发炫。   大堂里弥漫着一股烟草味,雯因被笼罩其中,许是因为太习惯这个味道,许久不曾引起她的注意。   脖子低得酸,喜帖全部写完理齐,方才抬起头来。   蓦地,对上一双再熟悉不过的眼睛。   他戴着礼帽,面前摆着一碗没有一丝热气的水饺,坐在远处的桌边,一支接一支,抽他的烟。   她的印象里,他从没有抽过这么多烟。   握在手里的喜帖微微凌乱,雯因重新理齐,平静地走到孟毅面前。   “我准备成亲了,他叫査小七,是我的未婚夫。”她将站在柜台处的査小七向他介绍。   “成亲好啊,什么时候?”   “下个月二号。”   “是个好日子。”   “你倒是忘的干净。”   “都过去了,我们谁也别再怨谁,做对陌路人吧,我如你所愿。”   孟毅起身,吐出最后一口烟。   “记住,我不准你结婚。”   孟小七遥遥听见,颜面大变,方才他就觉着古里古怪的客人,竟是冲她而来。   査小七顿时怒火汹涌,冲上前从雯因手中夺过请帖拍他面前。   “下个月二号,咱们欢迎你。你可一定得来,不然我们没法子当着面给你敬喜酒。”说着用力一拉雯因,“几点了,还不去送喜帖,做点事情磨磨蹭蹭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   ☆、大闹婚礼3   手术室外,奶奶像木偶一样坐着,整个人紧紧绷成一根弦,随时可能挣断。   焦急、愧疚、恐惧,这是雯因第一次经历如此揪心的等待。   她成亲的代价,是孟毅派人将她的婚礼砸成一片废墟,将聚结了一帮朋友愤起反抗的小七打的半死不活。   她知道,那些一语不发,一出现就只顾打砸的人,一定与他有关。   手术室外,推出一台手术不是小七,又推出一台,不是小七,再推出一台,不是小七。   希望与失望的落差,将人苦苦煎熬。   一直安静的査奶奶,颤颤巍巍地抖动着,絮絮地说着话,像对雯因说,又像自言自语。   “等小七好了,咱们就卖掉铺面回老家,你也跟我们一起走。哪里的水不养人,我不信馆子回去不能开,不开也不打紧,我就要我孙子平平安安。”   然而最不可控制的就是就是平平安安。   再一个病人推出,査奶奶不是扑上去的,而是整个人直接倒上去。   倒过去,又被扶着倒会原位,依旧不是她的孙子。   火烧火燎的漫长等待,奶奶终是撑不住,失声恸哭:“他究竟得罪了什么人,他们竟要他的命,小七啊,奶奶的小七。”   那样凄惨的呼喊,无形间放大人的恐惧感。恐惧像一个锥子,鲜血淋漓地扎进人的心脏,让你产生无比强烈的不祥之感,仿佛他真的可能就此死掉。   死亡,多么可怕的字眼。   雯因滑到在地,穿着来不及褪去的鲜红嫁衣,明亮的灯光下,显得格外刺眼。   “奶奶,你别哭了,你打死我吧,都是因为我。”   査奶奶已没没力气想明白她的话。   “什么是因为你。”   “是因为我想成家,所以他才会将小七打成这样。”   “他?”   査奶奶木然地回忆了许久,忽地记起以前的梁家,果然有这样一位准女婿。   她倒吸冷气,对雯因所有的好感,就在那一瞬间抹杀赶紧。   那么就是眼前的这个祸害,害的早上起来还活蹦乱跳的孙子在手术室里,一刀一刀地受罪,害的自己哪怕咽了气,可能都没法跟地底下的儿子做交代。   査奶奶没有揪起雯因的头发打她,好让雯因心里好受一点,更没有要打死她,已经没什么人值得她耗费自己所剩不几的气力。   但她往日里充满热情的目光满是冷漠,那股冷意,使她恍若置身冰天雪地。   她骤然痛骂一句:“你不用对不起我,你马上离开这里,离他远一点。”声音不大,却掷地有力,仿佛是从她腔子里直接扔出来一块巨石。   雯因歪倒在她面前,只是啜泣。   那孱弱的身影,那可怜楚楚的哭泣,却再也引不起老人家丝毫同情。非但不同情,反倒可恨,恨得她牙根发痒,恨得她忍无可忍。   “你快走。”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,一下子便将她揪了起来,“你不走是想要她的命吗?你这个灾星!你娘病死,你父亲坐牢,你弟弟逃跑,原来你们家就是被你害的家破人亡,你害你自己还不够,你又来害我们!亏我们掏心掏肺的待你,你就没有一点羞耻之心么,我要是你,我一头撞死也没脸再见世人,你还好意思……好意思……在我……面前哭……”   她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头,被査奶奶推来搡去,搡来推去地向外赶着。   两个护士急匆匆跑出手术室,犹如两道闪电,一人一道,劈在身上。   所有的愤怒,轻而易举地被恐惧所取代。   谁都清楚,如今的手术室里,仅剩小七。   一个护士理也不理她们,快步跑向远处,另一个护士简短利落地交代:“病人术中再次大出血,现在已经赶去调血,你们之中有谁是a型。”   査奶奶一片茫然:“什么行不行?你说清楚。又要钱是吗?钱不够我去借,我去卖房子,我们是好人家,绝对不会拖欠医院的债不还,求求你行行好,先救活我孙子,我可就这一个……”说着便要给两个年轻的护士跪下去。   两个护士忙不迭扶住她,急切道:“不是钱,是血。”   雯因想了半天,忽地想起自己。   “我是!我是!”   査奶奶一把拦住:“不准你去,我看你再敢害他,我看你敢!”   雯因不知哪里来的力气,硬是推开她。   睡梦里,雯因感觉身体里的鲜血不断向外涌动,染红漫山遍野的花朵。   虽然天空飘着白白的云朵,但这里依旧是个恐惧的地方。她妄图逃跑,事实上她完全动弹不得。   最后,她看到朵朵云团,鲜红灼目,幻化成母亲的脸。   她睁开眼睛时,恍若陷进一团棉花里,使不上任何力气。   手上的指甲也仿佛有十几斤重,软绵绵的手指被它的力道压住,动弹不得。   耳边传来喜极而泣的声音:“醒了醒了,谢天谢地。”   那仿佛是静玥的声音。   “是静玥吗?”她问,她明明有在用力讲话,然而声音发出,却微弱如一根针砸在地面。   静玥擦干泪:“不是我是谁,你都快吓死我了,你都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。”   雯因的记忆犹停留在数日之前,数日前,她因为等不到静玥来参加她的婚礼而伤心。   “你怎么不来参加我的婚礼?我等了你好久。”   那场婚礼,没有父母,也没有一个朋友。   静玥嗫嚅道:“你别怪我,我哪里敢得罪孟毅,我是想着等你成亲之后再去看你,谁知道竟出了事情。”   孟毅?   雯因猛然想起小七,挣扎着问:“小七呢?现在是什么时间?手术结束了吗?”   静玥不由得生气:“你自己都快死了,你还管査小七。你知不知道你昏睡多久,你知不知道我当初见到你的时候,脸色比鬼还可怕,身上的血不知道给他们抽掉多少去,结果他们倒好,出了院一走了之,问都不问你。不过他们出院的时候,我让延平付掉他们的费用,你钱也出了,命也赔了,从此大可不必觉得歉疚他。”   雯因此时的脸色,再次发白。   “我躺的难过,你能不能扶我坐起来。”   “哦。”静玥动手扶她,不及坐直,身体便像面袋一般,死死地往后倒。   倒下去的黑暗世界,一片眩晕。   “灯。”雯因无力地喘息着,仿佛这辈子都不曾如此累过,哪怕一根手指,也仿佛千斤重,哪怕用尽所有的力气,也没成功挪一挪手指,这样的结果令她无比难过。   “灯?”静玥莫名其妙地看了看台灯,“你想开灯?白天开什么灯呢?”   “白天?为什么我什么也看不见?”   静玥紧张地伸手在她眼前摇晃:“看不见?什么都看不见吗?”   “一团模糊,好像看到两个你。”   静玥慌了神色:“我去喊医生。”   “怕是来不及了,静玥,看在我们多年姐妹的份儿上,我有事情交代你。”   静玥不由得心酸:“什么事情你只管交代。”   “你帮我找到超因,好吗?”   “你放心,我会让延平去找。”   “第二件,找到超因之前,拜托你替我照顾我父亲。”   “好。”   “还有。”她喘息着,是想了好一会儿才开口的,“我想见见孟毅,你让他来见见我,就这一次。”   静玥立时就炸了:“见他做什么,若不是他,你怎会成现在这副模样。”   她狠狠地瞪了一眼身旁的孟毅,因为代雯因愤愤不已,也不再惧怕他。   雯因的要求很简单:“临死前我想听听他的声音。”   静玥撑不住,泪水再次哗然而下。   “傻子,胡思乱想什么,不过眼睛一时瞧不见,什么死不死,哪有那么容易死,你会长命百岁。”   雯因已是听不见,她再次昏迷,身体依旧疲累不堪,就像在爬一座永无止境的高山。   雯因再次醒来,又不知度过几时几日。   身边萦绕着熟悉的味道,耳畔的呼吸平稳安静。   数日来,难得放缓紧张的心境。   “水,水。”   她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声音,那久违的、亲切的尾音,还带着小小爆破,原来她还活着。   此时此刻,没有什么比活更令她感到喜悦。   冰凉的玻璃杯碰触干燥的唇,雯因摸过杯子一饮而尽,而后递还原位。   “是静玥吗?”   寂静的房间里,听得见另一个人微微的喘息,但没有回应。   杯子再次抵在唇边,那人又倒了一杯。   雯因像上次一样伸手,接过杯子,却狠狠地扔了出去。他闪开,一杯水砸在红木柜子上,粉身碎骨。   “你不是静玥,你是孟毅。”   耳边依旧没有任何回答。   雯因手指门外,尽量保持理智:“请你离开。”   她很快听见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,她的手指凝滞在空中,属于自己的黑暗世界,她准确的指着他离去的方向。   她摸索着起身,伸手抚摸四周,她确定这是她的卧室,梁家的卧室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   ☆、有妇之夫1   繁星似水,虫儿低鸣。   除了眨巴眼睛的星星与鸣叫不止的虫儿,梁家安静地如同坟墓。   她不是一个人住在这里,但住在这里的人,都远远地避着她,除了偶尔替他打针的医生,老屋里,哪怕派来照顾她的常妈妈,一日之内除了点头摇头,与她也说不上几句话。   庭院的石桌前,雯因托着下巴,坐井观天。   第一次发现,从小长大的一方天地,竟是如此狭小。更兼物是人非,初秋的夜,不由得多添几分伤感。   寂寞,果真是个让人发疯的东西。   自打她将他赶走,将近一个月,他便再也不曾出现。   不出现也有不出现的好处,她毕竟需要时间想想清楚。   然而他若将自己丢在这里十年八年,那自己岂不是会变成一个疯子,她忽然不寒而栗。   他毕竟扔不下她十年八年,就在她以为他将她遗忘的时候,他出现在她面前。   他堂而皇之的躺在她的卧室里等她。   窗前的榻上,秋风送爽,他眯了会儿眼睛。   她没有再赶她走,今时今日,他已然是这栋老屋的主人;她也并不想赶他走,这世上她所亲所爱的人,他算一个。   听见脚步声,他笑意盈盈,冲她伸手。   “雯因,过来。”   他又变回以前她所熟识的他。   是意味着一切都会回到从前吗?时间果真是一味良药吗?   “你的眼睛复原了吗?”   一如往昔般的体贴,使得雯因胸中一阵酸涩。   “已经复原。”   星光下,他拉她伏在自己胸膛,捧着她的脸,想认真看清她。   “你有没有想我?”   前车之鉴,雯因没有回答。   若说想他,不知他是否又会推开自己;若说不想,她并不愿撒谎。   他微微有些生气,翻个身,半黑半暗的微光里,去寻找她的唇。   他或许该像她所说,一刀两断,从此天涯陌路;但感情若能自禁,想开始变开始,想结束便结束,那它还有什么可贵之处。   她虽隐瞒了他,但那时她毕竟是个小孩子。出于恐惧,小孩子做错事情情有可原,无论如何,他总舍不得将她逼上死路。   她那日若是死了呢?   他不敢想象。   内心的疼痛与渴望,急需她温柔的回应抚平,然而她无动于衷,如同一个木偶,任由他为所欲为。   他罢手,不无失望。   “你还因为一个不相干的男人生我的气?”   雯因摇头。   孟毅柔声道:“那为什么?”   她的目光如两颗钉子,直直地盯紧他的心房。   “因为我在生你的气。”   孟毅懂了。   “我也在生你的气,我时时刻刻牵挂你,你却对我说忘记。”   “是你先不要我,我才会嫁人。与其长痛,不如短痛。”   孟毅轻轻叹息:“那并非我真心,我需要时间。”   一句并非真心,雯因所有的委屈,都可以不计较。   “你认错。”   莹润的两只手臂圈起他的颈项,一切都是有希望的。   他点头:“我错了。”   “你保证你以后不会再抛弃我。”   “再也不会。”   她会心一笑:“那我可以出门吗?”   “随你。”   她小心试探:“我可以去看我父亲吗?”   “随你。”   她淘气道:“什么都随我?”   这自然是不可能的。   “记住,再有下次,就没这么便宜。”   “什么再有下次?”   “你说呢?”   一阵秋风过,低低卷起落叶,像一双破鞋,啪啦啪啦在路上磕绊行走。   超因躲在旧宅附近,不及静玥的丈夫帮忙查到他的下落,超因主动送上门。   雯因出门,走到第一个拐角处,紧接着被人捂住嘴巴拖到隐蔽处。   “救命,救命。”她呜呜咽咽的挣扎,惊慌失措。   “别喊!”身后低沉的声音赫然是超因。   超因松开手,雯因惊魂甫定,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是好。   片刻之后,平复心境。   “去牢里见过父亲了吗?”   超因没有受到预期的责备,反倒踩空一脚似的不安心,不过依旧自顾自为自己辩解,否则岂不白白准备。   “我若不及早躲开,如今也一定判十五年,我什么都没做,凭什么白白受人冤枉?”   “所以就让父亲替你受冤?”   “就知道你恨不得送我送进大牢,你以为我躲谁?躲的就你是你。父亲始终知道我在哪里,大家全瞒着你而已。”   雯因难以置信:“你说什么?”   “倘若让你知道我的下落,还不知生出多少事端。”   雯因好笑,无论她舍身保护的父亲或倒打一耙的弟弟,都使她寒心。   原来自始至终,他们都将她当做外人,难怪母亲最后会因父亲郁郁而终。   “那为什么不继续一起瞒着我?莫非我现在见我我就不会再生事端?”   “那得问你。”   “问我?”雯因好笑,“又在努力让我意识到自己问心有愧吗?”   超因忍受不下她的讽刺,怒道:“你本就问心有愧,你难道没有跟孟毅在一起?”   “在你没有出现之前,我们青梅竹马;在你出现之后,你口口声声唤他姐夫,我们也约定一生相守;在以后的岁月里,我将一滴一滴,履行相守的诺言,不离不弃。这是我心目中的人生,我不知有何愧疚可言。”   超因张口便想骂她:“你傻吗,除了他还会有谁将我们害的这么凄惨。你嫁给査小七我不管,可你跟孟毅纠缠不清,我就非管不可。”   雯因自然而然站在孟毅的一方。   “我不信,你已经是个大人,无凭无据,不可以胡说八道。”   “卖给我假药的那个人,他认识帮会里的黄三,黄三又认识孟毅。”   “然后呢?”   “还然后什么,事情不都明摆在眼前吗!”   雯因还算客观的分析:“你仍旧拿不出证据,是不是?我知道孟毅父亲的死跟父亲有关系,但当年并非父亲存心置他于死地,我相信他不救父亲是有的,至于存心害父亲,他不会。”   超因又气又急,直想一棍打醒她。   “你还真是鬼迷心窍,不然你去亲口问他,看他认不认。就算他不认,你逼问久了,也一定有破绽露出。”   雯因一盆冷水破灭他内心的小计谋。   “我不会问,我不可以让他认为我不相信他。他能够接受当年的真相,能够重新接受我,已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事情。他虽然接受了我,我仍然能够感受到他内心既孤单又冰冷。受过伤的人,唯有在自己拥有许多时,方才忽略得掉自己曾经失去,我希望有朝一日能够温暖他,同时也救出父亲。”   这厢轮到超因无话可说。   “走着瞧,我一定将那假药贩子抓到,到时让你自打耳光。”   说毕,拂袖而去,雯因快追几步:“等等,你现在在哪里落脚?”   超因越走越快,头也不回:“你只管没心没肺自己逍遥便好,我不用你假惺惺。”   人外有人,天外有天,超因逃跑的功夫,亦比不得万恶的假药贩。当初在姐姐面前夸下口,如今梦想与现实相差十万八千里。   既抓不住假药贩,便须得换条途径,救父亲出狱。   没有证据,金钱可以充当证据,而且金钱所代表的含义,通常比真正的证据更为说服力。   超因手上的钱屈指可数。   伏虎帮的势力足以与薛五爷相抗衡不错,但并不意味他加入伏虎帮,也足以与薛五爷抗衡。   他不过是伏虎帮在小不过的人物,折腾来折腾去,也不见得有多大起色,如今的能力,与薛五爷手下的虾兵蟹将相斗都成问题,更何况是稳坐在蓝社第二把椅子上的孟毅。   家人毕竟是家人,超因在意在外人面前颜面扫地,对雯因却没有大碍。   既是孟毅欠他们的债,今时今日,便该由孟毅偿还。   他一通电话打去梁府,钱得由雯因来筹。   总算又一次是雯因接起的电话,电话那头,雯因问是谁。   “你方便吗?”对方的声音低沉,雯因依旧听得出是谁。   她回头看一眼躺在床上午休的孟毅,心知超因是防备他,也不禁放轻声音,尽量用字节省。   “说。”   “我找到过孔厅长,他说可以放人。”   雯因第一反应是:“不可能。”   他哪会轻易放人,她当初多次拜托过他,说起来他还是父亲的老朋友,关键时刻落井下石。   “当然,这需要很大一笔钱,一笔你有办法,我却没办法弄到的钱。”超因不忘补充,“要钱就好办,要钱就有希望。”   “可他当初为什么不要钱?”   “如今风头过了,自然一切好说话。父亲虽不能名正言顺走出大牢,但他上报一个暴毙,让父亲从今以后隐姓埋名、远走他方,也总好过牢中日日受苦,朝不保夕。”   雯因有所心动,无论如何,她都得试一试。   “我明白你的意思,我会想办法。”   超因突然将声音压的更低。   “既然都是想办法,你不如多费点心思,听说孟毅最近跟薛五爷闹得不可开交,你若在这个节骨眼弄到什么可靠消息,我再偷偷告诉薛五爷,可不就扳倒他了么。”   雯因不及拒绝,孟毅的声音猛然在身后响起。   “谁的电话?你这么轻声细语,不晓得的还以为你偷偷跟人调情呢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   ☆、有妇之夫2   他虽是玩笑的口吻,于雯因而言,却好似闷沉的惊雷,惊雷过后,一身冷汗。   她小心翼翼地搁下电话,一只手紧紧握住自己的另一只手。   “就爱胡说,是一家新开的首饰店。”   他含笑审视着她:“首饰店便首饰店,做什么出这一身的汗。”   “哦,是天太热了。”她接过他递给他的手帕,果然热得很。   窗外秋风吹过,涌进窗子,又是一股冷意。   “陪我躺一会儿。”   他不再继续追究下去,揽着她,倚在床上微憩,眉头浅锁。   雯因的心思,一向细腻而敏感。   “你有心事吗?”   “有一点,很快就会解决,不值得你上心。”   他既不说,她也乖巧地不问。   “我看中几件首饰,城西的‘白璧家’。”她委婉表达。   “以前怎么没听你提过,几时喜欢起这些东西。”   “女人么,长大了总会有点虚荣心,喜欢在朋友的面前出出风头。”   孟毅笑道:“你若喜欢,店买下来也不值什么。”   “我……”雯因表现出为难。   “你只管去,会有人给你付账。不过最近风头正盛,有人在查我,买回家暂时搁一搁,过段日子,任你出尽风头。”   筹足钱的日子,不长也不短。   二人出面将钱交给孔厅长,孔厅长收下钱,其中又谈及与父亲多年的交情,最后连连保证,只管等他的好消息。   大事坐定,仙鹤楼外的阴天比晴天更令人舒爽几倍。   超因走在路上,骤然想起第二件紧要事,那便是雯因。   “你得跟我们走。”   “走?走去哪里?”   “钱也筹足了,父亲转眼也就出狱,你还留在孟毅身边做什么,当然跟大家一起走。到时候咱们手里有秘方,走到哪里都可以东山再起。”越说越高兴,拉起雯因,快步如飞,“走,我帮你去收拾东西。”   雯因赶紧挣开她,支吾道:“你别去,他现在说不定在家中。”   超因再不听劝:“我还怕他。”   雯因哪里敌得过他的力气,终究被他一路拖回旧宅。   超因见她自己不动,也懒得理会她,自己寻个箱子,动手替她收拾。   打开衣柜,却有一半是男人的衣服。   超因懒得再理会,随便收起她的衣服书籍等,塞入箱笼。   “还有什么金银细软,你自己贴身带上,天色不早了,咱们得赶紧回我那里,说不定孔厅长一会儿就会派人去找我们。”   雯因木头站一边看他忙半天,箱子摆在自己脚边,方才逼得肯说一句话。   “我……我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,你给我一点时间。”   超因气不打一处来。   “什么关头,你还拖延,你难道就不怕父亲出狱后知道你跟他在一起的事情?你就不怕气死他?”   雯因吐露真言:“我不可以丢下他。”   超因更觉好笑。   “不是你丢下他,是他随时可能丢开你。就算父亲到时候不阻拦,你认为你跟他在一起,就会有好结果吗?过去的事情,他可能忘记吗?你还指望跟他和和美美白头到老?简直是做白日梦。”   雯因缓缓坐下,超因所言,并非没有可能,但她一直对他心存希望。   她希望她内心美好的愿望,并非幻想;她希望不是当局者迷,旁观者清。   超因提起箱子,耐心劝她:“听孔厅长的意思,父亲放出来,不过是这两日的事情,咱们得赶紧做好准备。好姐姐,你就别再犹豫,收拾东西,咱们今日就走。这世上最不牢靠的就是男人的感情,最会骗人的就是男人的嘴巴,你若不信,你娘我娘便是最好的例证。相信我,即便你今日不走,你明日也得走,到那时,你定然已被他害的遍体鳞伤,你这又是何苦?”   静静等待中,超因骤然听到孟毅的声音,自外间花厅传来。   花厅里,孔厅长一只压红色雕花首饰盒放在孟毅面前。   那只盒子,里面装有大笔银票,一个小时前,超因亲手捧给孔厅长。   孟毅将钱推还孔厅长。   “孔厅长辛苦,既是他们给你的,不如你就收下。”   孔厅长是收钱之后不久,孟毅派人请来的,无故惹祸上门,他哪里还敢收。   “不敢不敢,我也是一时糊涂。梁廷仁知法犯法,贩卖假药,判他十五年,再公正不过。”   孟毅摆下手:“好了,钱孔厅长还是拿着。”   说话间孟毅的手下已将那盒子强行塞给他。   孔厅长不得不收:“那姐弟二人若再来找我该怎么办?”   “怎么办孔厅长心里定然清楚。”   孔厅长识趣退场,超因站在雯因身后走出,提着箱子,面红耳赤地痛骂:“卑鄙!”   虽是痛骂,审时度势,毕竟没有动手。   站在超因前面的雯因形同雕塑。   孟毅并不理会超因,余光扫过一眼超因手中的提箱,淡淡问她:“看这个样子,打算走吗?”   久久地,雯因松开一口气。   “你为什么这样做!”   “你为什么不问从安记到查封,再到十五年牢狱,这一切通通是谁的所做所为。”   雯因脸色惨白,唇微微颤抖。   所有美好的希望,被现实狠狠地甩了一个巴掌。   屋外电闪雷鸣,下起瓢泼大雨,她无力再直视他眼中的自己。   孟毅继续道:“你早就应该问我,因为一切都是我做的,既是我做的,我也不会轻易让舅舅得到自由,所以别整天鸡飞狗跳的闹腾。”   这话同样也是说给怒气腾腾的超因听。   雯因咬着唇,一瞬不瞬地盯着黑漆漆的窗外:“你难道非置我父亲于死地不可吗?倘若有朝一日你后悔,而那时他或许已不在人世。”   “比起我父亲,他不过十五年。”   雯因喃喃道:“十五年,十五年啊。”   她肩膀簌簌地抖着,不住发笑。   拳头攥着,指甲抵住手心,期望一种疼痛模糊另一种疼痛,血珠一滴滴滑落。   超因怒不可遏,拉起她就走:“还跟他废话什么,山不转水战,没有谁能够得意一辈子,日子还长着呢。”   “你先走。”   她的声音一如冰锥,尖锐地让人难受,超因不知不觉松开她的手。   “我在外面等你。”   “你走!”雯因接过他手中的箱子,发白的竹皮,滴滴答答,染成红色。   准确的说,超因是被孟毅的手下强行请出门去的。   孟毅看见她提在手中却不曾沾血的那侧箱子,莫名紧张的心情又莫名放松。   “门就在那里,你想走便走。”   这话俨然是骗人骗己的。   雯因提着箱子,回到房间。   房间里的灯光忽闪忽灭,她打开箱子,将所有的东西,一件一件摆回原位。   熟悉的味道,熟悉的氛围,寒凉的雨夜,冷字上心头。   “有的时候,错一旦犯下,无论做出何种弥补,都无济于事。时至今日,我已有些理解你,怨一个人,并非轻易能够释怀的,更何况恨一个人。我想你对我已经没有多少留恋,你也并不打算娶我,但这些我都不怪你。若怪只能怪我单纯,因为没有跟你类似的经历,所以无法设身处地从你的角度思考问题。我甚至希望有朝一日,你能够感受到你拥有我,而我亦值得你珍惜——可惜永远都等不到云开雾散那一天。”   如今,她早已听不见他对自己说什么。   一切回归原位,雯因坐在梳妆台前,抬起手指,冰凉的翡翠戒指,磨蹭面颊。   紫色的闪电迅疾而过,映在镜子上,镜子里,她含情脉脉,冲他嫣然一笑。   那份笑容,存储于过往的回忆,如今回忆重现,便如同松子糖中添加姜汁,再甜蜜也变的苦涩。   她使力去脱戒指,五年的时光,大概戒指自己误以为自己是她身体的一部分。   戒指嵌进肉里,纵使手指红肿疼痛,亦无济于事。电火吃拉,他始终漠然注视自己,灯彻底灭掉的前一秒,雯因抬头,对上他的目光,却是愤然而起,冲到书桌边,摸起沉重的红桃子玻璃镇纸,垂直砸在手指上。   这曾是他送她的第一件礼物,是她无论何等落魄,都不曾打过分毫主意的礼物。   她将它视若珍宝,并不戒指本身,而因戒指里面刻的满满的如芝麻大小的字母。   戒指内侧刻字已是艰难的事情,更何况笔法流畅,密密麻麻地刻满一段文字,想来他一定苦练许久。   那是一段她所看不懂的文字,因为他当年的羞涩,一连表白心意,也有意使她不明白。   她又如何忍得,自然迫不及待翻看词典查询,最后终于知道,那是西方人婚礼上的誓言。   她仿佛又看到那个活蹦乱跳的自己,在阳光洒满庭院的午后,偷偷溜出家门去见他……   戒指碎了,那无动于衷的人,终于忍无可忍地挥了她一巴掌。   可惜,即使带血的疼痛,此时此刻,也不再有感觉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   ☆、有妇之夫3   他打过,却又紧紧地将她拥在怀中,仿佛不使尽力气,下一刻,她就会突然从他生命中消失,就像雨离开云彩,花离开枝头,有所预知却难以挽留。   “对不起。”他向她道歉,一切并非他想做的,却又非做不可。   雯因埋首在他怀中,感受片刻温情,最后依旧缓缓推开孟毅。   “今日伤心后,谁也别再为不值得的彼此伤心,造化弄人,我们求个一干二净吧。”   擦干泪,黑暗中,他看不清她倔强的笑容与伪装的云淡风轻。   “好了,东西都还给你了,我身上的衣服,就权当你的嫖资。既然没有了感情,自然也就没有感情上的亏欠,金钱上你就当我是个□□,我也当你是个客人。如今两清,大家好散。”   似乎是一种陌生的烫热从他眼角滑落,在戒指砸碎的一瞬,他心中就已空空荡荡。   那没有任何牵挂的空白,是足以将人逼疯的孤单寂寞。   他不怕生,不怕死,却受够了无所牵挂。   他喊:“你走出这个大门,我们就彻底完了。”   电闪雷鸣,掩盖掉他的声音。想来即使没有掩盖,她也不肯再回头。   雯因冲入漫天雨水,迅疾的白雨击打着万物生灵,落在她身上,是她所无法承受之重。   她睁开眼睛,妄图看清前方的路,前方,他挡住她的去路。   他攥住她的肩膀,高声喊道:“你忘记我的承诺了吗?你既不许我抛弃你,我就必须说到做到。”   雯因挣脱着,痛心疾首:“我后悔了!我后悔了!我后悔了!”   有太多事情是她所意想不到,感情走到今日,她不愿再有意想不到,难道一定要等到可能恨之入骨那一天,才懂得回头是岸吗?   那时,还回得了头吗?   他攥住她的衣服,将她揪到面前:“由得你后悔吗,你既受的起我的承诺,从今往后,你就得陪着我不得解脱,每一秒每一天,过我想过的日子。”   他强行将她带回所谓的家中,关了一段日子。   下过两场雪,入冬了。   往常入冬,母亲会先行吩咐家人准备衣物干果,火炉煤炭,等真正到了冬天,大家打雪仗,吃水饺,涮锅子,围炉夜话,闹哄哄的过日子。   她惯常会在阖家欢乐的日子,遥望望着白雪皑皑地天地,思念孤身一人的孟毅,如今是再也不必思念他。   母亲,父亲,带大她的奶妈,远去求学的绿涵,早早嫁人的静玥,那些曾经与她欢笑一团的身影,一个接一个,离她远去,唯独剩下的这一个,中了命运恶毒的蛊,想笑笑不得。   如今,他偶尔来个两三次,或是她不加理会,或是理会了,最终也不欢而散。   他也不再关着她,不过出门时,派一两个人跟在身后。   不知不觉又想到他身上,她躺在烟榻上吸口烟,制止自己。   常妈妈走近屋子,第一件事情便是开窗散烟味儿。   “今儿个天气好,小姐出去走走吧。”   往常常妈话少,雯因闷得慌,近些日子,她自己懒下来,反倒觉得哪怕几句话,也是聒噪的很。   “走什么走,窗子关上。”   雯因喜欢鸦片的云雾,弥漫着的阳光,在寂寞的午后,给她一种懒洋洋、沉钝钝的感觉。   她如今见不得人,倒不如就这样待着,哪里也别去。   没有开窗的结果,是被孟毅抓住尾巴,进门便问常妈是什么怪味道。   常妈支吾着,不敢开口,鸦片缭绕的云雾,透过珠帘,蔓延到室外。   孟毅疑惑,几步入内。   他大吃一惊,想也没想,劈手夺过她手中的烟枪。   “你怎么能抽这个!”   雯因起身,即使被他发现,也没什么反应,一只手撑在桌子上歪拖住脑袋,一只手缓缓吐出残留的烟雾。   “这东西败家,你赚了大把的钱,若没人替你糟蹋,你岂不可怜得很。别人替你糟蹋你未必舍得,好在我还差些才能混出你不厌恶的圈子,我就暂且行善积德了。”她捂着嘴巴打个哈欠,向他伸手,“还给我。”   孟毅注视着神色疲惫,脸色发白的雯因,竟好似不认得她一般。   “你这是糟蹋钱吗?你是糟蹋你自己!”   “是啊,是糟蹋我自己,可与你什么相关?你在外面与谁在一起我管不到,我父亲在牢中过的怎样我管不到,我自己的事情我也管不到,我什么都管不到,我不糟蹋我自己,我做什么?我知道你难受,我自己也难受,可难受又能怎样,日子是你直接选择的。这个不成,我还可以出门赌博,去别人家的太太姨太太拚戏子,但凡你点头,我立马改行。”   孟毅果断将烟枪摔做几截,高声喊常妈进来收掉一堆乱七八糟的。   雯因冷冷地望着他,怪笑道:“没了这套,我还有更好的,你又不是没有去处,何苦又到我这里,自讨没趣不说,还惹人嫌恶。”随即吩咐正在收拾烟灯的常妈,“你去,象牙的、金镶玉的通通拿过来。”   常妈哪里敢去,依旧低头收拾。   雯因刚想发火,胸中一阵波涛汹涌的恶心袭来,不由得跑出去,一阵干呕,如今实在是吐不出什么,只剩下胃里一阵阵难受,脑袋觉得天旋地转一般。   常妈赶紧放下手里的东西追出去。   “一上午吐了三次,倒不像吃错东西,得找个大夫瞧瞧才行。”   “啰里啰嗦,烦人!”   雯因推开她,漱了口,双脚发软的走回房间躺下。   房间的窗子半敞着,清新的空气置换掉鸦片烟的浑浊,呼吸入肺,感觉舒服许多。   雯因翻个身,背对着他。   “还不走吗?”   她的冷漠,一如窗外的冰天雪地。   孟毅并没有走,而是吩咐常妈准备晚餐。   雯因又怒了,回身逼视着她,好一会儿随便摸到一个什么冲他扔过去。   “滚!”   雯因痛下决心戒烟,是因为发现自己怀有身孕。   怀有身孕,是一件既欣喜又无奈的事情。但孩子既然来敲她的门,她就得学会面对,做好迎接他的准备。   她将孟毅远远的赶开,因为那个共同的孩子,又毫不犹豫地将他喊了回来。   她先问清他作何打算?   她问他时,便预先带上几分兴师问罪,仿佛他已然再次违背她的意愿。她想过,他若打算不要这个孩子,她一怒之下,自有办法折磨他。   雯因似乎都白白设想,他听到消息,并无什么惊讶,仿佛比她更早知道似的,至于留与不留——总没有父母抛弃孩子的道理。   她心中冒出一抹甜蜜的芽儿,他既肯留下孩子,甚至委婉劝她留下孩子,她便也不再排斥将他留在身边。   她站在镜子面前转个身,平坦的小腹,里面孕育着一个父母都喜爱的孩子,如是,痛苦的戒烟也变成一个快乐的过程。   骨头的缝隙中,似乎有无数的虫子蜿蜒钻爬,痒梭梭地,使她恨不得拿一根针,扎入皮肤,透过肌肉,深入骨髓,以求减轻一点点奇痒。   她甚至一个又一个夜晚,深陷无数白虫子的噩梦之中,最后由孟毅一次次唤醒,醒来后呕吐不止。   然而为了孩子,这世上没什么她做不到,即使硬撑,她也必须撑过去。   坚持不懈的戒烟,终于有所成效。   小提四五个月时——取名“小提”是爸爸亲手为妈妈做的第一只蛋糕是提拉米苏,雯因的面色一改往日的苍白,变得红润细腻,人也渐渐胖起来,脸上恢复当年的婴儿肥,因为吸食鸦片变得瘦削的手臂,丰盈圆润,一直镯子向腕上推了一半,就再也推不动。   身体的复原,不乏小提的功劳,孩子时刻不忘提醒你什么时候该做什么。   小提虽然没有语言能力,却并非不能表达。他时而动一动,时而踢你两下,雯因就得赶紧道歉,或者说你别踢我,你看我已经准备好,马上就会吃东西,或者立马搁下手上的事情去休息。外人看起来,倒像她一个人疯疯傻傻地自言自语。   养儿方知父母恩,父母的恩情,伟大无私,千百年来,被人歌颂传承,雯因却觉得父母对孩子的爱,不过是对自己人生选择的一种担当,甚至是一种为了获得完整人生的自私。真正该感恩的,应该是父母,因为孩子的降临,父母才拥有放下所有的戒备,全心全意的去爱一个人机会,这种奢侈的自由,是在别的任何人身上都无法被满足的。   她时而想象小提出生后,小眼睛眯一眯,小嘴巴吃着奶“哎哎呀呀”哭出声,肉滚滚的手臂向她扑一扑,又被逗弄的憨憨一笑的场景。   她以当年期盼情人赴约的心情等待,希望时间再快一点,如此便可早早与孩子见面。却又矛盾的希望时间再慢一点,最好停驻不欠,如此她才不必在孩子落地时伤透脑筋,苦思到底该将孩子放在哪里才能安心。   等小提长大,他或许会成为一个举足轻重、声名显赫的大人物,也可能默默无闻,成为一个司机或者园丁,但那也不错,如果那是他的梦想,如果他对所喜欢的事情足够的热情,能够从中感受幸福……   她从美梦中醒来,烟虽已戒掉,睡眠却总是不佳,怎样躺都会觉得不合适。   模模糊糊一伸手,惊觉孟毅坐在床上。   三更半夜,那简直有点吓人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   ☆、有妇之夫4      “你干嘛,怎么还不睡?”她微微撑起身子,奇怪地问他。   他替她遮严毛毯:“我怕我睡着之后,各种小动静吵醒你,你快睡吧。”   雯因的心,纵使再坚硬,也被瓦解的一干二净,他大概不会想到,这样的一点一滴,会存在她的脑海里,直到生命的尽头。   天长地久她越来越不敢奢望,但是有这样一刻,也值了。   她转过头去,片刻之后发出微不可闻的啜泣声。她竭力忍耐,但还是被他听了去。自打怀孕以来,她一直都保持心情的平和,轻易不肯大动感情。孟毅听到她的啜泣声,将她轻轻地扳过来揽在怀中,柔声问道:“怎么了,快别哭了,怀孕的时候哭可是伤眼睛。”   雯因将自己埋在他结实而温暖的臂弯中,过了许久才微微道:“我害怕。”   孟毅当时便笑了:“傻孩子,怕什么,哪个女人不得过这一关,我会一直陪着你的。”他在她鬓发上恋恋地一吻,幽幽的发香,令他无比心安。   六七个月时,她抓住时机,在她与孟毅关系最和谐的时,在他因为孩子内心变无比柔软时,向他提及父亲的。   “我数月不曾去探望父亲,超因替我瞒着他,谎称我去了外地,但纸保不住火,我不想再瞒下去。”   人在感性时,比较容易做出平常所认为的“糊涂事”,雯因期盼他哪怕“糊涂”一次,她就有机会联合超因,将父亲送到他再也找不到的地方。   “好。”孟毅一口答应,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。   雯因深入一步:“如果我父亲一气之下,不肯认我,我该怎么办?”   “你就回来。”他的回答不痛不痒。   雯因不由得动怒,最近情绪波动,总是难以自控。   “孩子出世后,你希望孩子以什么身份面对他的外祖父?”   “你到底想说什么。”   雯因鼓足勇气道:“就算因为你的孩子,你难道不可以网开一面吗?我保证,我父亲一定会远远地离开,彻底的从你生命中消失,你就当他死了一般,这样也不可以吗?”   孟毅面色冷峻,沉声道:“你是拿孩子威胁我吗?”   雯因吸一口冷气,顿时明白心软的招数对他也无用。她的孩子与她的父亲,在他心目之中,壁垒分明。   但是日后的机会少之又少,这一次她不惜动用威胁。   “如果你认为是,那就是。”   雯因犯了孟毅的大忌,他几度怀疑雯因暗中帮助超因,通过伏虎帮,与自己作对,如今再看她的态度,心里则更加确信几分。   孟毅放声而笑,这辈子仿佛都没有如此愤怒过。   “那你算是高估了你自己,孩子是你自己的选择,生不生都随你,他不是你的砝码,你休想用他来威胁我。如果你不想生,现在依然可以去打掉他;如果你还想生,你就老老实实,安分守己地待着;如果你想生又顾忌你父亲,等你生下来后我会将孩子带走,我自己带大,你就当完全没有生过这个孩子。所有的问题我都清清楚楚给了你答案,以后你大可不必一次一次试探我。”   缓和的关系,再次因为无法解决的旧矛盾而破裂,她将他赶走,他决然离去,更不比上次,肯轻易回头。   又是新的秋天,日子沉甸甸地碾过来,那次吵架过后,他再也没有出现。雯因陷入一种长久悲痛的心境之中,他当日绝情而理智盘旋在脑海之中,久久不散,至今使她看不到希望。   渐渐地,她甚至怀疑孟毅是否真心接受孩子,而当初生下孩子的决定,究竟是不是个错误。   九个月的时候,超因因为绑架姚蜻蜓,锒铛入狱。   雯因托着沉甸甸的身子,难得走出大门,去警察厅保释超因。   因为她决意留下孩子,超因已与她决裂,但无论如何,他是她唯一的弟弟。   这一日,就像是一场噩梦。   jingcha厅的楼下,她坐在汽车里,隔着玻璃,第一次见到姚蜻蜓。   姚蜻蜓,曾经的头牌美女,现今的孟太太。   孟毅的太太!   雯因自超因得知众所周知的事实,她的心如天际惊雷般不休不止,她不得不紧紧地扶着超因,才能暂缓那种万箭攒心的疼痛。   嘴巴上与他她决裂的弟弟,原来就是因为气不过,才暗中将姚蜻蜓绑架,想让她彻底从省城消失。人算不如天算,超因设计的再滴水不漏,姚蜻蜓依旧被她有情有义的丈夫不惜代价寻回。   雯因努力抑制那种刺伤,痛的直吸冷气,这世上,从没有一个人,像孟毅伤她伤的这么深。   汽车还没来得及开走,她的一只手不知不觉护住肚子,因为狼狈的姚蜻蜓顺着她望出的目光寻来,此刻正沉默如死水的站在窗外,正用恨毒的目光盯死她,盯死她圆滚滚的肚子,盯得她毛骨悚然。   因为孟毅,在这种情景之下,雯因第一次问心有愧。  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jingcha厅的楼下,不知道是如何回的家,不知雯因是几时离去,她只是木头似的坐在房间里,从早坐到晚,一动不动。   常妈替她开灯,可是窗外的夜依旧黑如潮水,仿佛随时会将她湮灭。   常妈将一杯牛奶塞在她手中,她恍惚听到一个声音说“不喝”,遥远陌生得完全不像是自己的声音。   常妈自打知道姚蜻蜓那头的事情,就料到有这一日,见她是如此形状,早已放弃了劝她。牛奶握在手中,孩子适时动了动,提醒她应该喝下去。牛奶凑到唇边,猝不及防,眼泪掉了下来,她清晰地看到自己的眼泪一颗颗掉进牛奶里,在平滑的乳白色上,击打起一圈圈的涟漪。   这辈子再没有喝过比它更加苦涩的牛奶。   雯因放下杯子,意外发现姚蜻蜓站在她面前。   不,应该是孟太太。   常妈站在雯因面前,试图阻拦她逼进的脚步。   孟太太一根手指拨开她:“你知道我是谁吗?”   常妈低下头:“是,是孟太太。”   “我既然可以畅通无阻地进入这所老屋,就证明没有人可以阻拦我。你不该忘记,这里的一切都属于我的丈夫,换句话说,这里的一切属于我,包括你,包括梁雯因。”   常妈被她赶走,孟太太嘴角含着一丝冷笑,上下打量着雯因。   就是这个女人,让她多年的付出得不到任何回应。   她从来不知道她的存在,她却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。   她始终不明白为什么她为孟毅付出几乎所有,他却偏偏将心思丢在这个女人身上?   她的美丽丝毫不逊于她,倘若因为她的行事举止,她去过所有她喜欢去的地方,买她喜欢的衣服,读她喜欢读的书,不遗余力的模仿。她或许出身比不得她,但的一个人的仪态举止,并非先天所生,但凡她肯努力,她就会变得同她一般温柔大方。   终于有一日她落魄了,她销声匿迹了,她庆幸多年的坚持得走向成功。   孟太太轻轻呼出一口气,四处参观她的屋子,包括装着她丈夫衣物的衣柜。   她撩起一件衬衣,作为一个妻子,那是在梦中才会抚摸到的触感。至于在梦中才会陪伴他的男人,如今正被眼前这个女人侵略剥夺。   她走到床边,指甲狠狠地刺入雕花床栏,就在这张床上,连碰都不肯碰她一下的丈夫,跟这个恬不知耻的女人,造出一个孩子。她松开手,指甲断尽。   丝帕缠住手指,帕子上洇出丝丝鲜血。   她坐在她面前,倒一杯茶喝,神色平静地雯因害怕。   一个动物在即将伤害另一个动物之前,出于本能,无论一方如何伪装客套,另一方都会有所感知。   姚蜻蜓笑了:“你怕我做什么。我今天来,不过想告诉你,趁我还有耐心,赶紧从这里滚出去。我表面虽然看似柔弱,不过我说了,那是看似,是做给男人看的。大家女人么,我就跟你开诚布公,杀人放火的事情我做过,气极了一尸两命也不是不可能。”   雯因双手护住孩子,不住地后退。   姚蜻低头蜓吸了吸鼻子,抬起头依旧摆出笑容:“别傻了,他早就不会再来你这里,他如果还记着你,就不会丢下你来娶我,更不会让我替他解决麻烦。他这些日子不过是骗你而已。你父亲害死了他父亲,你又骗了他多年,他自然得出口恶气,你既可以骗得他,他为什么不可以骗你。”   姚蜻蜓又缓缓舒了口气:“女人呢,又何必为难女人,不过我也是没法子,既然做得了他的太太,就得受得起他的委屈,算了,也不是一次两次,上个月那个电影明星我都缠磨过去了,不差你一个。现在的女孩子,以为年轻貌美就能勾住男人的心,其实算什么呢,但凡有良心的男人,真正让他刻骨铭心不离不弃,永远是跟他共过生死的人,真是自不量力。”   雯因一锤强似一锤的重击下,脸色苍白,站着不住地发抖,但她依然昂起头,不卑不亢地回答他的太太:“对不起,我身体不好,我带着孩子走不远。等我生下孩子,我一秒也不会多留。”   孟太太一个字一个字咀嚼,每一个字都苦涩如黄连。   “你不走?你还想生下孩子?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   ☆、永不再见1   姚蜻蜓猛灌一杯水,喃喃自语。那种努力克制的痛,如同受凌迟之刑的罪犯,鲜血淋漓地尖叫着,亲眼看见四肢露出清晰的白骨。   她如同地狱索命的无常,起身,直钩钩地盯着她的肚子,向她逼进。   “你想做什么?你想做什么?”   雯因严严实实地抱住肚子,不住地向门的方向后退,终于她背撞到左边的一扇门上,马上就可以带着她的孩子,逃离出这个可怕的地方。   孟太太终于发狂,一把将她揪了回来。雯因摔倒,伏在地上痛得直吸冷气,孟太太大步走过来,她方记起大声呼救。   “救命!常妈!”   狼窝里混迹日久,孟太太打女人的法子早已不是女人的手段,她抬起脚,数年来疯狂地嫉妒,使她失去理智,狠狠地踹下去。   她的拳头如雨点般打在她的身上,都是因为她,全都是因为她,她多年来的牺牲于付出才得不到一丝回应,她像一个恶魔一样缠着她,阴魂不散。   她以为老天开眼,终于让这个妖孽从她的世界彻底消失,她以为自己拥有梦寐以求的婚姻,她以为她离自己梦想只差一步之遥,可她再次出现,挺着傲然的肚子,昭告世人,让所有的人嘲笑她,讥讽她,让她清醒地意识到,自己的梦再一次破碎。   她终于打累了,而雯因已经痛晕了过去。   不知过了多久,痛醒过来,触目惊心的一地血红,孩子不动了,鲜血依旧从身下涌出。   雯因被眼前的情景吓傻了:“孟毅!孟毅!”   寂静的房间里,可怕地没有任何回应,她倏尔泪如雨下,艰难地呼吸:“超因……常妈……救命……救命……”   她再次晕厥。   窗外的天亮了,都是一场梦,是时候清醒了。   经过一夜的苦楚,雯因在医院里生下一个男孩子,仅有五磅重。医生将孩子抱在她身边的时候,她正气息微弱地躺着。初生的婴儿闭着眼睛,红赤赤皱作一团,嘴巴像水里的鱼一撮一撮。她躺在枕头上,将脸努力蹭着孩子的脸亲亲,那孩子先不哭,眼睛微微挣开一条缝似乎是来看她,接着挥舞着粉嫩嫩的小拳头,咿呀两声。   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,侧过脸恋恋地吻着九死一生的孩子,这世上,他是她最亲近的人。   今日即便拿她的命换她的孩子,也是一万个值得。   短暂的接触过后,孩子被医生抱走,她目送她的孩子走出产房,再也没有任何力气,缓缓合上眼睛。   她虽是半昏半睡,但她心中清明,她如今既然没死,她就再也不会重蹈噩梦,除非她死,否则她绝不,当孟太太地脚重重地揣在她的肚子上,拳头重重地打在她的身上,当她看见自己躺在血流遍地时,她就对孟毅产生憎恨。   这憎恨决非一朝一夕足以化解。   将来,这孩子将会姓她的姓,与孟毅毫无关系。一旦让她找到机会,她就会带着孩子远走高飞。横竖,有他在,她是没有办法救出父亲。   她甚至在睡梦中谋划着从医院逃离,如果她可以住一间二等或者三等的病房,如果没有任何看守她的人或者看守他的人放松警惕,如果她可以买通这里的医生护士,如果她有机会获得一个胆大而心细的病人的同情……总之从一家他不熟悉的医院逃离,比从老宅逃离容易得多。   她的美梦没有成真,她住的是一等的病房,每天除了见到她不想见到的那个人,很少见到另外的人。   静玥来探望过一两次,抱着小小的孩子尽替她发愁。   “孩子整天笑,你倒不笑,孩子也生了,你有没有想过以后该怎么办?”   “你早就知道有为孟太太是吗?你为什么不告诉我?”   静玥低下头:“你那时怀着孩子,我怕你出事情,本想等孩子生下来再告诉你,谁知人算不如天算。我若知道后来的事情,无论如何我也会告诉你,让你有所防备。”   雯因抱过孩子,脸贴脸,揉弄着孩子的小手,但依旧面无表情。   静玥替她着急:“你接下来该怎么办?”   雯因忽然觉得静玥也不可靠,她倒不会出卖自己,却常常好心做坏事,这样重要的大事,还是不向人透露的保险。   静玥无言半晌,坐在雯因床边,试图劝她。   “我知道孟毅与他太太离了婚,想来一定是因为你的事情,一个月的婚姻,想来并没有多少真心。”   雯因只顾着逗弄着孩子,他如今怎样,与她没有任何关系。   静玥也伸手拍抚着她怀里的孩子:“就算看着孩子,你也得看开些。你孩子已然生下来,便再无退路,此生再找个人或者可能,可若找个真心待你的孩子的,难如登天。他既也肯为你离婚,你也替他生下孩子,剩下的事情就得及早做个打算才好。男人大都是一个模样,但凡你肯放出心思哄一哄他,不怕拿不住他。他从前待你好,如今待你不比从前,那皆是男人喜新厌旧的通病,他虽如此,你可不能随他的波逐他的流。”   静玥又哪里知道这其中的根本缘故,她的话虽不是雯因想听到的,但雯因依旧感激静玥。   “你放心,我会为自己和孩子好好打算的。”   静玥笑道:“那就好,对了,你上次让我煮的药膳我带了过来,还有我吩咐人顿了猪蹄汤,听说没有奶水的人喝这个最有效。”   房间里没人探望的时候,雯因便尝试着下床,一开始两只脚虚飘飘毫无力气,毕竟年轻底子好,渐渐地能够扶着墙壁走几步。   孟毅每天都会在她面前出现,她一开始见到他,就会闭上眼睛,后来练就的视他如空气,从孩子出生到现在,并没有向他开过一句口。   她醒着的时候,表现激动,像草原上的母狮子,遇到敌人来袭,护住幼子,决不许孟毅碰触。她睡着再醒来,若发现他正在床边逗弄孩子,研究他为什么总是笑却从不哭的时候,也会毫不犹豫的抢到自己怀中,缩在角落里敌视着他。   她始终有种可怕的感觉,仿佛她并不能够轻易将孩子带走,她再也不想重回那个噩梦之中。   孟毅并不因此而生气,每当此时,他会安静的离开。   在医院数日,孟毅唯一生气的一次,是翻看报纸时,发现一篇痛骂雯因的文章。   他晓得是谁在暗中捣鬼,报纸被他暗中撕毁。   他亲自去一趟报社,她就等在报社的门口,穿着一件素朴的蓝格子布旗袍,与以前的奢华相比,显然是不胜凄凉。   做正事的人进入报社大门,门外的她则被孟毅喊到车上。   “我后来想过,当初没有见一面就跟你离婚,确实不太妥当。”   姚蜻蜓引孟毅出面,还是存下转圜的心思。当初因为梁雯因的事情闹得他与自己一刀两断,如今正在风头上,她少不得屈就,先将报纸的事情替自己擦干净。   “你不肯见我,我想来想去,唯有这个办法肯让你见我一面。我为你付出那么多,怎么可以抛弃我。”   这法子非但能够引他出面,还能为自己出一口气,倘若他今日不肯回心转意,弄得梁雯因彻底名声扫地。   “如果你付出是为了回报,你仍可以找到下一个你愿意为他付出的人。”   “你好没良心,我为你吃辛吃苦,担惊受怕,难道就是为你今日这般待我?”   “我有良心,你现在哭诉的对象就不是我。好了,别搬弄戏词儿了,你当初需要我用婚姻回报,我就给你婚姻,现在各不相欠。”   “可在你眼中,婚姻一文不值,这算什么回报。”   “那只能怨你自己不识货。”   倘若早知是这个结果,她当初就该找把刀,干净利落地结果梁雯因,即便过后他饶不过她,她也已经让他不得好过,况且也早有两条命预先赔给自己。   “我不会轻易罢手。”   孟毅知道她不会轻易罢手。   女人一旦变成疯子,就不能用对待女人的方法对待她。   “我儿子尚未满月,我并不想手上沾血,你既然能够保住性命,就该好好惜福。你也说了,我是没有良心的人,什么事情但凭自己高兴不高兴。所以呢,今晚之前你如果还没有从省城消失,明天一早醒来的时候,你就会发现自己是个疯子。”   再以后,出现在病房的报纸,字里行间,再找不到与雯因任何相关的文字,连曾经的旧报纸,也在一夜之间消失的无影无踪。   报纸的事情,雯因并不放在心上。渐渐地,她能够抱着孩子下地走几步。窗外是一片花园,起了风,花园里尘土飞扬,寥寥数人。   她但凡能够进入那片花园,随便在哪里躲一躲,等找她的人都离开医院,她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离开。令她庆幸的是,祺祺十分乖巧,吃饱了就笑,被逗弄着玩,极少哭闹。   但那依旧不是见容易事,因为产妇怕风,窗子不必推,就看得出是严严实实关牢的,即使推的开,这里是三层楼,她总不可能抱着孩子跳下去。至于想走出病房,一路畅通无阻地离开,那更是痴人说梦。   她拍抚着怀里的孩子,皱起眉头,孩子全心全力地吮吸着乳汁,恨不得将她整个人统统喝下去,却仍旧吃不饱,她的奶水实在少的可怜。   在医院里可以找奶妈照料,若带着他上了路,的确是个不小的难题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   ☆、永不再见2   人没站多久,就累出一身汗,她不得不重新躺回病床上。   如此一来,她想一走了之,就须得有人相助。   她日常能够见到的,除了医生看护,就是是静玥。医生与看护最不保险,但若求助静玥,静玥虽不是不可能,但她总归怕孟毅。即便静玥一鼓作气帮了她,日后孟毅追究起来,她在夫家的日子难免不好过。   想来想去,最靠得住的唯有超因。   自打那日超因送她回老宅之后,她就再也不曾有过他的消息。   她如今住在医院,即使超因想见她一面,也没有办法。   想来想去,孟毅那一关都得过,瞒不住他。   临走之前的最后,没想到她还是脱不了与他牵扯。   孩子两只腿在踢弄,嘴巴里咬着一只拳头,因为吃不饱,可怜巴巴地不高兴。   雯因收回神思,自己没有办法,喊外面的奶妈,喊了几声,更是撑不住,身子直往一边倒。   孟毅比奶妈先进门,出于雯因之前对他的戒备,他只敢扶住雯因,并不当着她的面接过孩子。   奶妈将孩子接走,孟毅瞧她的脸色,见她并没有嫌恶的神情,尝试着扶她躺下。   雯因因为马上就会带着孩子远走高飞,念及他的坏处的同时,也念及他的好处,就觉得没那么恨他。   她躺下去,也不朝他看,只问道:“我生育后,超因来探望过我吗?”   她突然开口说话,孟毅简直受宠若惊,想着许是因为孩子一天天长大,终于有点谅解他的意愿,忙道:“并不曾见过他。”   “知道了。”雯因冷冷地笑一声,闭上眼睛,不再多问。   那意思分明是认定他不许超因来见她。   孟毅局促而不安,在这回心转意的紧要关头,自得格外小心,万万不可再触犯她。他虽不知她想见他做什么,仍旧急忙忙地补充:“你若想见他,派个人找他过来也容易。”   雯因重新睁开眼睛,人依旧冷淡,并不多给他几分客气。   “怎么敢劳你大驾,我看不必了。”   孟毅笑着拍拍她的脑袋:“我这就让人去寻,月子里惹你生气,谁的不是,都是我的不是。”   雯因这次没有躲他,为了打消他的戒心,甚至自言自语,谈及吃食。   “天气越来越冷了,今年的烤白薯,大概已经有得卖了。”   孟毅不由得欣喜,马上又着人去买。   “除了烤白薯,还有什么想吃的,难得你有胃口,多吃些方才复原的快。”   雯因见到超因的时候,孟毅已将孩子从医院接走。他虽感觉到她有回心转意的迹象,但他做事一向滴水不漏。   超因第一次,是独自前来,第二次,就带了一个一进门就四处张望的小弟,也是伏虎帮里讨生活的人。   信条的传递中,雯因知道那位小弟唤作郑先生,郑先生是黄三爷的义子,所以不是他替超因做事,而是超因替他做事。   他答应送她出省城,并且答应出力搭救他们的父亲,前提是他得得到一笔钱,并且得让雯因打听出浅溪仓库丢失的那批货的下落。   一批货,自然无法与父亲的性命、她与孩子的将来相提并论,雯因答应郑先生的条件。   她离开之后,超因也得消失一段时间。至于离开后的去向,雯因深思熟虑后,决定去投靠南京的姨母。   首先,南京是大都市,累累的人群,一旦湮入,再想找到便如同大海捞针;其次,即使投靠姨母有一定风险,但南京除了姨母,还有绿涵;最后,她母亲与姨母关系一向不睦,因而生前极少提及姨母,她怀疑孟毅压根不知道这位姨母的存在。   他先行给南京的表姐写了信,通过超因递出去,下一步就是找准时机,溜出家门——孩子被安顿在孟毅认为有安全保障的帮会之中,她出院后不久,也不得不随之住入。   这些天,超因都会在西渡桥的一个茶铺等她。她千辛万苦,终于等来一个机会。那是凌晨一点钟,楼外一阵响动,不知外面发生什么事情。后来孟毅急匆匆穿衣出门,并带走一直跟随在他身边的几个亲信。   很快,黑漆漆地整栋楼,陷入寂静之中。   雯因的心咚咚咚跳个不停,机不可失,她立刻起床,推门溜进奶妈房中。   奶妈夜里睡的轻,方才听见响动就醒了,此时拍抚着孩子,一直不曾睡下。   “你只管睡。”雯因先摁下她,然后就着窗帘的缝隙漏进来的一点点微光去她手里抱孩子,轻声轻语,“方才闹得慌,出了点事情。先生不回来,我也睡不下的,今晚孩子我来带就是。”   安抚好奶妈,她蹑手蹑脚转到地下室去,将孩子绑在自己背上,又从花盆里寻出自己准备的盘缠,用纱巾蒙了头,一件衣服也不敢多带,顺着早已准备好的软梯,从地下室顶窗爬出。   离开这栋楼,就没有多少人认识她,想想真是胆大,随时可能被人发现,可她简直一天也不想等下去。   一路近乎神奇的畅行无阻,踩着长满青苔的石头爬出强,穿过一片小树林,树林的尽头,竟然停着一辆黄包车时刻接应她。   看见车夫夹在嘴巴里,一上一下的烟火,她原本吓得后退数步,却听那车夫马上问她:“小姐,是不是去西渡桥?”   雯因咚咚跳的心总算回归平静,这样漆黑的夜,这么冒险的行动,她的确需要一个同伴,哪怕不是同伴,只是一同走夜路的陌生人也好。   不过她没有马上走到她面前,拉开一段距离,给自己留出逃跑的余地。   “你身上有什么信物吗?”   车夫早有准备,是超因的怀表。   雯因再不怀疑,抱着孩子快步上了他的车。   车夫将车篷放下来,又遮上雨布,漆黑的夜,走了很长一段路。天上星光零乱,透过缝隙,乱糟糟晃进她的眼睛里。她的额头贴着孩子的脸,心里竟一下子空了,一种说不出的感觉。   孟毅将她伤的深,却也的确将她保护的太好,因而一点江湖经验没有,别人一点点伎俩,她就任由人牵着走。   车没有去西渡桥,不到凌晨三点的时候,车被拉到渡口。   雯因一下车便感觉不对劲,渡口,她见到的是郑先生,没有超因。   郑先生守株待兔,等着她自己送上门来。   渡口泊着一艘船,郑先生笑呵呵,做个请的手势。   西渡桥雯因还是认得的,她私下观望,总算起了警惕之心:“我弟弟呢?”她试探道,“别告诉我他在船上。”   郑先生正打算如此说,现下少不得改改口风儿:“他最近有事情,送你离开姜陵的事情,由我代劳。等你父亲出狱之后,他再带你父亲跟你去会合。”   雯因转身,超因若有此打算,绝对不会不事先想法子告知她。   她虽不愿待在孟毅身边,但也不会轻易跟任何人走。   她转身,向身后一片空旷之处疾走,旋即被车夫擒住,扔回,怀中的孩子受了惊吓,一劲儿向她母亲怀中缩。   雯因反而镇定下来:“你想绑架我?”   “一点不上档次,一点不懂男人的心思,绑架有个什么趣儿,我又不缺那几只洋花花。”他笑眯眯凑近她,不怀好意,“我打算跟你私奔,然后让他颜面扫地。”   “我不会跟你走的。”   “你不跟我走你为什么在这里?你还向我泄露他的机密,真说不清了。”   对于孟毅,背叛是不能忍受的。   多少年心在他这里,蓦地有一日,有了外心,那是绝对忍无可忍的。   他将孩子抱过来交给奶妈远远地驱她离开,整栋楼没有人的时候,他发了非常大的火。   “你承认是你出卖我吗?”他质问她,事实摆在眼前,总奢望是个误会。   他不能忍受雯因,雯因又何尝能够忍受一次次将她逼入绝境的她。   “承认。”   孟毅气得锐利地目光紧紧盯住她:“那么你的确是跟他私奔?”他气得浑身发抖,他的确这辈子都没有像今天这样生过气。   积压已久的愤怒血液涌进大脑,雯因尽量压制自己,却还是将事情弄得更糟:“你在一次次伤我骗我的时候,就该料到我迟早有一日会将心思放在别人身上。跟你的感情淡了,耗尽了,再换个人,有什么奇怪吗?”   有好一阵时间,孟毅直直的盯着她不说话,他可以容忍她做任何事情,她哪怕能想到一个让他不知道的法子,救出她的父亲,他也不再过问了,但她就是不可以背叛他,更何况还跟人私奔。她竟敢跟人私奔!比在背后捅他一刀还要可恶!   一条条的青筋在他手背上突出来,雯因竟也毫不畏惧的回视他,完全忽略他杀人不手软的那一面。   他的眼睛里燃烧着一股残忍的光芒,由于愤怒,他的在清晨的黑暗中扭曲着,一步一步将她紧逼。   她发现他手里多出一根绕了三四圈的绳子,他难道打算勒死她吗?   雯因终于感觉到害怕,瑟缩着身子,不住后退。   “你凭什么来管我,我充其量是你孩子的母亲,我是不是私奔,不由你来过问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   ☆、永不再见3   “你看我能不能管你!最好你连孩子的母亲也不是,最好打死你一了百了。”   可他并没有勒死她,绳子变成一条鞭子,又狠又急,雨点似的落在她的头上身上。   由于伤心,由于愤怒,眼泪涌出了眼眶,她却躲也不肯躲。   脸上多出几道血痕,还是那份压也压不住的该死的心软,逼得他不得不暂且罢手。   “你说……你说你错了,听到没有。”   她含着泪,倔强地笑着:“你打死我我心里也早有了别人,我只恨我不能替我心里的那个人生孩子,却替你生孩子。”   天亮了,刹那间,一切变得分外明晰。   下着一层纱帘的半暗半明客厅,白瓷缸上橙红暗绿的鱼藻画,两米多高盾状箭形绿叶的滴水观音。鞭打的声音在耳朵里变成嗡嗡声,她坐在地下,躺在地下,最后不知道这一切如何结束。   她被关回房间里,她支撑起来走进浴室,镜子里,头发乱蓬蓬地披在肩上,发白的脸上几道红印迹,身上也都全是伤。   她伤心并且幼稚地想,她应该去jingcha厅告他,应该找她虽然时常与她不合但关键时刻总会挺身保护她的弟弟,但方才在房内听到的落锁声,并不是错觉。   她忽然觉得身体实在支持不住了,只得踉踉跄跄回到床上去。  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,她昏昏睡去,但因为身上的伤口火辣辣疼,也睡不沉。   忽然听见窗外有声音,锤子钉子的敲敲打打,预备将她当疯子一样关起来。   那钉锤一声一声敲下来,听着像是钉棺材板,让她感觉她即使没疯,也已经是个死人。   她想他不至于关自己一辈子,顶多十年八年,那时孩子长大了,她也不再是她自己,真的是死了一次的人了。   她昏昏沉沉地待到晚上,常妈开门来送饭送药,听她说白天超因来过,但因为从头到尾他是帮凶,超因也被人打伤。至于那位郑先生,更是凶多吉少。   她知道这话是孟毅让常妈带进来的,彻底断了她的念头,好让她安分守己的呆着,别作它想。   密闭的窗子上,爬上一点月亮淡淡的影,像极了鬼魅妖异的眼睛,使人觉得惊心,但此时此刻她并没有反抗的力气。   “孩子还好吗?”   她埋着脑袋在手臂里,如今唯一有的,也不过是她的孩子。   她没有听见常妈的回答,突然抬起头来。   “孩子怎么了?”   常妈缠她不过,编了声“少爷很好”,雯因处于某种恐惧,竟没有深问下去。   是的,一定是她多想了,他是祺祺的父亲,他会打她骂她,却不至对自己的亲骨肉如何。   再过些日子,她总听不到孩子的声音,她心急如焚,怕是出了不好的事情,便是自己也不敢再骗自己。   常妈被她手里的碎瓷片逼着说了真话。   “回来那天小少爷发烧,送进医院去了。”   碎瓷片脱了手,雯因的心一下子揪痛。   “怎么会发烧呢?严重吗?他前几日肠绞痛才好,哪里还禁得下再病一场。”忽而有自责,“一定是那晚着凉了,都怪我,他那么个小小人,怎么受得了奔波。不行,我一定得去看他,我得出去。”   说着便满地打转,在脑袋里搜寻所有可能出的去的办法。   “不必了。”孟毅推门而入,也不知是不是早就听到了他们的对话。   常妈收拾了上一餐没动过的碗筷,识趣退场。   孟毅面无表情道:“祺祺的病已经好了。”   雯因松下一口气:“那他人呢?我为什么听不到他的声音,你把他抱过来给我看看,好吗?他一定像我想他一样,想我想的很难过。”   孟毅用力的笑了笑,却仍旧没笑出任何表情:“早知今日,何必当初。”   雯因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:“你什么意思?”   “祺祺被我母亲接走了。”   “你母亲?你说什么笑话?姑姑早就去世了。”   “我失散多年的生母。”   雯因如受五雷轰顶:“她为什么抱走他!”   “我母亲说的对,祺祺是个男孩子,势必要继承孟家的香火,那么自然不能在仇人的女儿身边长大,父亲若地下有知,也会不得安宁。既然你也并不愿为我生儿育女,并不稀罕做我的孩子的母亲,让我母亲将他带走,也算皆大欢喜。”   这无比癫狂的世界,只会逼得人发疯。   “你这个疯子!你把孩子还给我!”   孟毅无动于衷。   雯因忍无可忍,一个巴掌狠狠地甩过去。   “还给我!”   再一个巴掌狠狠地甩过去,自己的手都火辣辣的疼。   “你还给我!”   他没有变成疯子,失去孩子的母亲,却揪住他,歇斯底里地发了疯。   “你听到没有,你把孩子还给,你把他还给我,他是我辛辛苦苦生下来的,你不可以把他从我身边夺走。”   她的巴掌再打下来的时候,手腕被扣住。   “你省点力气吧。”   她的确已经没有力气,她狼狈地摔倒在地,伏在床边失声痛哭。   孩子在她肚子里装了九个月,为孩子她忍受钻心的折磨戒烟,为孩子她呕吐过分而脱水,在生与死的疆场上,她冒着自己死过去的风险保全他,生下来没有几乎没有奶水得了乳腺炎,整夜整夜不得安睡……她为他吃尽苦头,不是为了到头来,他被别人养大,受别人教育,跟别人亲近,将别人当做至亲,却将这世上最爱他的自己,当做一个陌生人,不相干的人,甚至将她当做他的仇人。   日子一天天过去,她终于在他面前服了软,认了错,那种钻心的分离之苦,她一刻也不想忍受。   她想也许看在她认错的诚意上,他会回心转意,将孩子还给他。   她于是被他从房间里放出来,只是还不许她随便出大门。   一切都有了改观,但她一次次追问,他却始终没有松口,在这座城市,她似乎再也听不见关于她儿子的任何消息。   他是狠下心肠让他们母子分离。   这又是个绝无更改的决定,就像父亲判刑十五年的事实一样绝无更改。   最后,她终于死了心。   她向他要了一张照片,拿到手的照片是孩子的百日照。   那小小的软软的身体,倚着一只布熊,在一副春日花开背景图前,好奇地盯着前方。照片捧在手心里,雯因甚至看到拍摄的一刹那,他身体微微后倾的模样。   孩子大了,也更可爱了,泪水坠在儿子的脸上,她急忙擦拭干净,小心翼翼地贴在胸口,过后又再看。   孟毅关了台灯,她看的太久了,他也怕被她看穿自己的心事。   房间黑下来,他看不清他的脸色,也看不到孩子的眼睛。   雯因收起照片,人却依旧陷在方才的情绪里。   “怎么人家的孩子肉滚滚的,我们的孩子却总是胖不起来,是没有用心喂养吗?”   “没有,大概像你,不轻易长肉。”   他手里拿着手帕替她来拭泪。   “别再伤心了,我们还年轻,我们还会有很多孩子,以后无论你再生几个,你都带在身边。”   再生几个?   雯因心里冷笑,他还在做梦?他是假装不知道她对他已痛恨到极点了吗?   她挥手打开替他擦泪的那只手:“别碰我,让我觉得恶心。”   照片到手,她也学得会过河拆桥,翻脸无情。   无疑,这又是个不欢的夜晚。   思念是他强迫她服下的一味毒药,她永远无法忘记它的滋味。   她独自躲到楼下一间空屋子里,一眼也不想见他。   她坐在藤椅上,望着窗外淡青色的天,浓郁地聚集,便有些发了黑。   “你说三个多月的大的孩子是什么样子?会爬吗?会走吗?会说话吗?他会不会突然喊一声妈,会有人教她吗?”   常妈将牛奶摆在她身旁的白色矮几上。   “小姐,没那么快。”   雯因端起碗,汤匙搅动两下,触景生情。   “我虽然没有奶水,但我可以一勺一勺喂他牛奶喝,他生病我整夜整夜守着,累死了也心甘情愿。”她情不自禁,甚至将汤匙伸出去,做出一个喂牛奶的姿势,但是她的孩子,永远不会给她回应,她唯一拥有的,只有一张照片,这就是她作为一个母亲,所有的财富。   “现在我不能给孩子喂奶,我不能哄他睡觉,我甚至不能见孩子一面,那我为什么要生他?他如果永远在我肚子里该多好,谁也休想抢走他。”她放下碗,以一种绝望的心情望向窗外,淡青色的天变作深青,浓浓的捂过来,哽在人的胸口。   常妈三番两次提醒她:“先生受了伤,您好歹过去瞧瞧,说几句话,这个时候刻意躲出来不好。”   她动也不动,不耐烦道:“伤的重吗?快死了吗?”   “怎么会。”   她冷冷道:“没死喊我过去做什么,他若死了,我才肯为他哭个一两声。安心听电匣子吧,我这辈子都没听过这么可爱的故事,编出来的故事真动听啊。”   常妈替她担心且胆小:“别这样,得罪了先生是吃一辈子苦的。”   失去孩子的母亲,心早就对他变得又冷又硬。   “我还能受什么苦,最好他杀掉我,或者我杀了他,大家方才做的个好了结。”   黑压压的天,她坐在冷冷的石头上,自己也不知道坐了多久。   坐多久也没关系,从现在到老死,在这个魔宫似的房屋和花园,她的时间简直多的像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。   “你在花园做什么?”   她不愿见到他,却躲不过他主动来找她。   雪花飘然落下,她仰望黑压压的天空,伸出手接住两三片冰凉。   “你疑心什么,这大概是今年最后一场雪了吧,我好像已经十年八年没出过屋子了。”   她老了吗?她感觉她是老了,至少心老了。   他握起她的手,声音沧桑:“雯因,我们别再互相折磨下去,就算看在往日的情分上。”   他骤然如此,使她感到讽刺,她对往日的情分是早就麻木了。   她好笑道:“为什么这么说?因为你受伤,而我没有陪在你身边,没有像以前一样照顾你,所以你伤心了?”   他颔首,双眸中蕴藏着浓浓地无法化开的伤感。   “是。”   雯因叹息:“听着真让人难过,其实我一直在关心你。”她含笑起身,柔声道,“让我看看伤的重不重,看样子伤的好像并不重。”   自言自语中,手里倏尔多出多出一把明晃晃地匕首,在伤的不深的旧伤口,补上一刀,带着无以言语的痛恨与孤注一掷决心。   他痛的紧皱眉头,却还是握住她的另一只手,一动不动。   她真的给了他一刀,连她都不敢相信。   她挣开他,脸色雪白,却失声笑出:“别尽看着我,你想怎样便怎样把,打我,关我,杀了我,通通随你。”   她的身体不住地颤抖,每一下都像剧烈呕吐。   “我欠你的,我应该还给你。”大雪棉絮般撕扯,漫天风雪中,他艰难得靠近她,“雪的洁白,能够将一切罪孽遮住,过去是我对不起你,但是让一切都过去吧。”   “让一切过去?你还想重新开始?可以啊,我不为难你,我也不奢望时光回流,一切回到原位,我只让你将我的孩子还给我,将我父亲放出大牢,你做的到吗?”   呼啸而过的风雪里,她注意他的口型,他却一个字也没有说。   “不能,是不是?”   人的誓言,都可能瞬间变成谎言,更何况一个承诺。   “我会放过你父亲。”   雯因大笑,这时候满腔冤屈,才觉得气涌如山倒。   “那你现在就去。”   他果然没去,他不过是在欺骗她,她愤怒地扑上前去推他:“你为什么不去死,你从我的世界里彻底消失,或者你杀掉我,我从你的世界里彻底消失,这辈子,下辈子,哪怕海枯石烂,我们也死生不再相见。”   她每说一句,就愤怒地推他一下,骤然扑腾一声,她的手推空,他从眼前消失。   她面前大雪遮住的竟是个湖泊,她痴痴地站在湖边,眼睁睁地看着沉入湖中,鲜血一丝一缕在冰冷地湖水中散开,再不见他的身影。   仿佛过了天长地久,她麻木地站在湖边,是一个冻僵的无情人。   脸上一片冰冷,如果早知道是这个结局,不会再有当初。   接下来,她身边一团混乱,有人跳下湖泊,有人在岸边叫嚷,但那些糟乱仿佛是发生在另一个时空的事情,全然与她无关。   很快,她的世界清静了,忙乱中,没有人理会她。   她失神地转身,一个人的雪白世界里,走出幽囚她的地方,走到另一个白茫茫的天地之中。这下子干干净净了,她却茫然地走了很久很久,不知究竟该走向何方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   ☆、战地归来1   一年后,上海。   雯因风尘仆仆,辗转自战场回至姨母的公馆。   雯因的姨母是宋跟前的红人洪季常的五姨太,现今陪洪老爷一同调任上海,住在一幢红色的洋楼里。   红色的洋楼里,朦胧在冬日的白雾里,窗子上亮起的灯光,如同天际散乱星光,凑着觥筹交错,欢声笑语,人影移动,便如天上险境一般。   雯因却知道这里不过是某些军官的高级销金窟。   雯因出现在五姨太面前时,衣着寒酸,战场上剪短的、又毫无美感可言的发式,更引得众人议论纷纷。   五姨太从人群中瞧见她,听她喊一声“姨母”,笑容尽数凝结在脸上。   她姨母当即辞了众人,引着她进一间会客厅。外间的舞厅是西式的装修,这边的小厅里,青石漆布,大红绫缎窗帘,是古色古香的中式摆设。   五姨太在沙发上坐定,打量着她先是不说话,闷了一会儿,方才从桌上倒了一点红酒慢慢饮着。手上一枚大钻戒,折了水晶吊灯的光,明晃晃地打在雯因的脸上,五姨太的手动一动,那光影便在雯因脸上和破旧衣服上跳来跳去。   雯因在这刺目耀眼的光芒中,觉得浑身不自在,她当初不肯依从五姨太的安排,决定远赴战场,临行之前,与她姨母的确闹得有些僵着,正欲再喊一声姨母,打破僵局,五姨太搁下高脚杯,高声喊外头的笑芙进来,介绍道:“她是笑芙,这半年新来的,你还没见过。”五姨太见她今日主动归来,也就不再多提旧事。     雯因按礼与进来的年轻姑娘打个招呼,姨母这里的若人物,身材样貌自然没有说不过去的。   五姨太又拿下巴点了点雯因,向笑芙交代道:“这是表小姐,你带她去楼上洗干净,换身新衣。一身的灰土,不知道的还以为从地宫里走出的兵马俑。是个泥人儿也罢了,好歹算是古董,却又是个一身晦气的活人儿。瞧你这衣服发式,我这里出出入入的都是什么人你难道不晓得,你通身的打扮,往我条巷子里一靠,那就算败坏我的名声了,得亏我是你姨母,倘若换个旁人,一早跟你急了。”又补充道,“上楼时避着点儿人,少从那人群堆里挤,一会儿将她换下来的衣服也扔掉。”   雯因新回上海,不愿再得罪她姨母,少不得听从她姨母安排。   笑芙虽特意带着雯因从避人处走,哪知会客厅外早有一军官堵住。笑芙是五姨太手新蹿红的人儿,见老朋友笑吟吟侯在门外,自然是来寻她的,正自半含笑怒的相迎,哪里想到那军官将她理也不理,一双目光只定在雯因身上。     “舒小姐,你好,我是楚先生的部下。”   雯因微微吃了一惊:“哪位楚先生?”   “楚步青楚先生。”   雯因正自疑惑楚步青是哪一位,忽而听到笑芙似有似无一声讽笑,随即意识到,这军官的话不过是在此处与人搭讪的一贯手段,因而摇头道:“我不认得什么楚先生,更不是此处的人,你认错人了。”   盥洗过后,会客室中,雯因等了一会儿,五姨太方才现身。   一见雯因的衣着,又是脸色难看,尖声问着笑芙:“你脸上的皮可松了?遮住耳朵了是不是?我方才说的是什么,怎么让她穿了这样一身衣服来见我,又不曾死了人,给哪一个守孝吗?”   笑芙瘪瘪嘴巴,抱怨道:“是表小姐自己选了这件,放着新颖亮丽的偏生不肯,她单单就喜欢穿的像个阿妈,我也是没法子的。”   雯因不过是选了一身素净衣服换过,也不至于就像个阿妈。做丫头胆敢出言讽刺,那自然是瞧眼色吃饭。   五姨太动了怒,也不许雯因开口反驳,带雯因去自己的卧室,亲自选了一件衣服,硬逼着她重新换过。   五姨太退开两步,抱胸打量着镜子里装扮后的雯因,挑起眉毛,会心一笑:“转来转去还不是转回原地么,早我就对你说,这兵荒马乱的世道,除你自己,没什么真正靠得牢。靠你自己,说白了靠的又是什么?还不是黄的金白的银?虽说你在战场上受了一年风霜,可终究年轻,一概经得起修补。”   “这年头,再没什么比年轻更值钱的。我是你亲亲的姨母,往常打你几下骂你几句,那也皆是因为心里疼你。好啦,你先在我这里闲几日旁观,待你头发稍微长长一些,到时再介绍你认识几位老爷少爷。”   雯因听她姨母的话,显然也是将她当作手底下的货物,难怪在衣着上过不去,原来自打她一进门,她就存了这主意。   雯因脸上微微一红,赶忙辩解道:“姨母怕是误会了,我的心意仍旧是一年前的,从未更改。”   五姨太一怔,蹙起双眉:“你这话什么意思?”   雯因赶紧表明今日是特意来拜会洪四小姐。   雯因所指的洪四小姐是洪季常的女儿洪嘉筠,洪嘉筠却并非五姨太的女儿。洪嘉筠就读于上海的圣约翰,因而也一道与她父亲住在五姨太这里。她与五姨太皆是大家族里生活惯了的,因而都将彼此应付的很好。   雯因离开孟毅,初时投靠五姨太,便与洪嘉筠交好。洪嘉筠自与五姨太手下的各色国色天香不同,二人又都年纪相仿,思想新颖,自然而然结交成朋友。   五姨太满盘的心思变作痴心妄想,当下恨从心生,不管雯因想做什么,在她眼里通通都是瞧不过的,转眼即冷嘲热讽。   “说的好听,拜会洪小姐?难道不是借钱么?你既一心一意做了战地的护士,就该老死在战场上,又是炮弹,又是烟灰,又是源源不断的死人,可比在我这里跳舞喝酒的刺激过瘾。”   雯因听她姨母疾言厉色,怔了一怔,虽料得到她姨母会动怒,只未想到她姨母变脸如此之快。   “我总是个贪生怕死之人。”   五姨太盛怒当胸,更是毫不留情面:“姑娘扯谎也费脑子,还是免了吧。”   雯因一怔,五姨太冷笑一声,继续发作:“欺负我这里山高皇远帝么?我这里再不济,也通点儿消息。是否贪生怕死无人晓得,姑娘却货真价实行了贼盗之事,。至于你做下的事情,可真是让人没脸说,现今我在与诸位太太们喝茶赌牌,竟都不敢轻易赢了她们,免得她们心里一恼,又搬出你的事情给人难堪。你若救的是个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便也罢了,却救了一个小小的营长,在我这里,营长只配站在三里地外观望。”   雯因知她姨母是借着打牌的太太翻她的旧账,她却也并不生气。无论如何,对于救人性命之事,她非但曾不认为丢脸,反而胸怀坦然。   “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,无论士兵营长或司令,皆是一般。诸位太太若再拿救人性命的话取笑人,姨母大可替我转告她们免了日后月月的供奉。心里没有菩萨却又冠冕堂皇的供奉着求左求右,将菩萨当成拆白党来使唤,还不如直接花钱请拆白党。”   雯因不言则已,一言刺人,五姨太被她一席话堵得厉害,几秒钟未接下话,先行冷冷地拉长嗓音笑一声,脑袋里已滚珠似的翻起另一笔旧账。   “你这样的好话我是转告不来的,不如改日你自己转告。呵,却又似乎不成,我竟忘记姑娘最喜爱结交下等人,我且问你,那査小七是怎么回事?”   “査小七!”   雯因大吃一惊,许久不曾听到这个名字。   査小七,那分明是上辈子的人;那些与他相关的事,也分明是上辈子的事。   他从她姨母的口中走出,乍然从她的前世跃入她的今生,竟打的她措手不及。   雯因知道自己最怕的是什么,她最怕的不是査小七,而是那个她曾深爱,她曾与之骨肉相连,即使时至今日,仍旧努力忘记的人。她真正怕的是有朝一日他从她的前世跃入她的今生,将她难得的平静再次打乱。   在五姨太如箭的目光里,她硬生生憋出几个字。   “是我一位旧友。”   五姨太道:“什么旧友,我若连着也瞧不出,那就该自此收山莫再江湖上混了。我好歹给你留下一分颜面,就不明说了。”   雯因的攥起两只拳头,指尖躲在手心里微微发抖,强壮镇定道:“他来找我做什么?”   五姨太更是气不打一处来:“人下贱心也跟着下流,还能做什么?不知道自立自强,只晓得敲打旁人的竹杠,也算是个七尺男儿,让我哪知眼睛瞧得上,一顿乱棍打出去就能算他赚了天大的便宜。我警告你,你若再引得这种人到我跟前儿聒噪,连你我也不轻饶。”   雯因松开双手,微微吸了一口气:“我知道了。”   五姨太仍旧不依不饶:“你若知道,不至于落到今日这般境地。凭什么你落了灾难就来寻我,我难道天生欠了你们家,非帮你不可吗?我倒有心拉扯拉扯你,可惜又是个不识好歹的。你父亲卖假药害人性命,你也尽跟些瘪三流氓混作一道,果然是一脉相承,女承父业。阿弥陀佛,你妈早死算是逃脱一劫,不然也是像我一般给你气死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   ☆、战地归来2   五姨太一面说,雯因脸上一阵红一阵白。雯因这许多年经历种种,于人欺侮羞辱之事,并不轻易动气,然则也毕竟与常人一般,忍不得旁人欺侮辱骂自己的父母,情急之下争辩道:“姨母教训我,我是做晚辈的,不好说什么,可我父亲的确是受人冤枉,他从未用过假药,更不曾害人性命。姨母若不记得我曾对您说过,我今日再说一遍。世道混乱,天地不仁,仁寿堂百年声名,蒙污遭踏也是无可奈何。”   五姨太登时就炸了,跳起身来,似教训手底下的姑娘一般,梳妆台上摸一把冰凉的梳子,劈头盖脸打了一场。   “啊哟,你居然敢对我凶?你居然还有脸跟我提仁寿堂?若不是当年老头子糊涂,将一份产业资助了你父亲,舒家万万落不到今日的境地?哼,自作孽不可活,今日是好是歹可有分证啦,恨就恨你们今日一败涂地,老头子没法子地下有知。”   雯因站在地下,既不反抗,也不躲避,只直直地怒视着五姨太。   五姨太更是火冒十八丈。   “你父亲若没有造假害人,怎么警察不逮捕旁人,偏偏逮捕他?不判别人,偏判他十五年?既判了刑,人证物证想必都是一应俱全,是黑是白,律法裁断,可不由得你胡言乱语。你说你父亲蒙冤入狱,我却偏认定你父亲罪有应得。你倒是一心维护罪犯,却是旁人的性命通通不顾了。难怪战场上拼着力气造浮屠,原来是心里有愧,替人赎罪去了。”   雯因不再理她说什么,依旧坚定得说:“我父亲没有造假,没有害人,姨母必须为今日的话向我道歉。”   五姨太气得又打了一阵,啐道;“做你的春秋大梦,别忘记你当初身无分文来到这十里洋场,是谁收留你赏你一口饭吃?我哪怕收养一条流浪狗,也懂得对我摇尾感恩,而不是像你这般忘恩负义。你趁早从我这里滚蛋,你当我这里是乞丐乞讨的地方吗?”随即高声喊人,“拿墩布来擦地。”   雯因怒而下楼,楼梯口撞洒洋酒。   举杯者是陆公子,当时正与秋雁昵昵耳语,一阵旋风过,洋酒洒满陆公子的昂贵的西装。   洪公馆里,这原本是小事,西服脱下来换过就是,不值什么。那陆公子因为喝的有些醉了,眼前偏又是个新鲜人儿,顿时将秋雁扔至九霄云外,心生奇痒,浑身难过,恨不得立时将雯因弄到手心里不可。于是便借酒使性子,拉拉扯扯,不依不饶闹将起来,定得雯因喝酒赔不是不可。   五姨太是老江湖,得到消息,暂时在远处观战,预备摸清形势,再行出手。   那陆公子是洪二公子的同学,平日里胡作非为,臭名昭著,南京花花公子圈里,名气顶响。曾经搞大舞女的肚子,他生怕家里老父亲知晓,于是花大价钱请黑社会善后,几乎闹出人命,这才跑到上海躲避风头。   洪季常几次想与陆家联姻,无奈陆公子劣迹斑斑,闹得实在不像话,洪季常自始至终没舍得拿出一个女儿给他糟蹋,如今雯因既自己招惹霸王上身,那委实是千载难逢的机会。陆公子配洪嘉筠,家世相对,人人看重的是人品,但若配雯因,谁还理那些,反而人人认定是雯因高攀,攀的上称她一句狐狸精,攀不上那是自甘下贱。   五姨太一心讨好洪季常,至于外甥女日后做妻做妾、是生是死,那可就真的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,不与她相干。横竖雯因死活不受她摆布,她又知道陆公子一向是个胆大的,如今雯因自投罗网,索性一不做二不休,将事情做狠。   心中筹划已成,自己并不出面,悄声告诉身边的人,让她去告之正在战圈里做和事老的秋雁,命她见机行事。   雯因未求脱身,不免被迫喝了些酒,不想那酒水厉害的很,不过几杯,脑袋晕晕沉沉。秋雁再上前打围场,劝陆公子先去房间将衣服换过,陆公子先是仍旧不领情,秋雁偷偷捏了他一把,使了个眼色,又冲五姨太的方向一努嘴,陆公子始知已过了五姨太的明路。   陆公子到未料到有此之喜,心下对五姨太甚是感激,面上仍旧佯装愠怒,半推半就放肯答应。因为毕竟是雯因的惹出的是非,雯因又喝的有些醉,三言两语之间,秋雁也将她撮哄到后头的房间里。   秋雁的房间离歌舞喧嚣的大厅虽不远,却安静地仿佛不是置身洪公馆,秋雁自己做惯了这般事体,倒也轻车熟路,见雯因并不生疑,悄悄将门锁上,回去复命。   酒精作祟,雯因不久便歪躺在沙发上,醉态楚楚动人。那陆公子见状,口干舌燥,如何还忍得住,免不得上前动手动脚。   秋雁回到大厅之时,已隔着人望见五姨太出面应酬客人。那两个客人,一个一身军装,正方才花厅外堵人的宋,是五姨太这里的熟客。另一个客人,身着一件风衣,秋雁虽从未见过,但瞧他身姿也必定是正当行伍出身,既与宋一道前来,也必定有些来头。   秋雁预备五姨太应付完客人之后,再行上前,哪知他们三人谈论的正是方才她亲手送到陆公子手里的表小姐。秋雁忍不住走到五姨太身边,宋不住地打听雯因的下落,五姨太则回说雯因方才与自己闹了别扭,赌气离开,穿风衣的一位目光锐敏地盯着五姨太,显然不信。   不过片刻,那目光居然又移到秋雁脸上,不是男人瞧女人,竟是审贼,直盯秋雁心里发毛,懊悔自己不该上前。秋雁功力毕竟不敌五姨太,忍不住正待开口替自己解围,忽听得洪公馆里一连两声枪响,打碎大厅里的纸醉金迷。   五姨太与秋雁面面相觑,双双变了脸色,二人心里是一般猜测,只是万没料到陆公子霸王硬上弓不成竟动了枪。待二人缓下心神,方才与之周旋的两名军官早已不见人影。   五姨太叫一声“不好”,忙不迭带了人追到后面,今日若果真闹出人命,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了结。   匆匆赶来卧房时,房门已被那两名军官踹开,陆公子身上出血不止,脸色惨白,正被宋扶出救治。卧室内的地毯上凌乱地摆着砚台毛笔,旁边鲜血淋漓,雯因一只手熟练地握着从战场带回的手枪,静坐沙发上。那穿风衣的军官试图与她说话,她一动不动,一字也不曾听见。   直至五姨太带着手下人出现在她眼前,她方才缓缓起身,镇定而又清晰地说:“方才之事,他说是姨母授意。姨母若打算闹上公堂,臭名昭著,此刻就报警,我奉陪到底;若不打算上公堂,此事由你出面解决,一会儿巡捕房来不来人,这枪不是我开的,与我毫无关联。”   五姨太见陆公子被扶着出门,已是震惊,如今再瞧见雯因手里的枪,更是难以置信,整个人早已被吓住,哪里还敢说个“不”字,听雯因如此说,赶紧用力点头:“依你依你。”   雯因又道:“虽受了伤,却并没有性命之忧。我手里捏着姓陆的证件与按过手印的供词,姨母若不信,只管敷衍我。”   “不敢不敢。”   五姨太心思被瞧破,不免又是一阵虚汗,她那妹妹就精明的使她恨之入骨,她竟疏忽将她女儿小觑,惹出今日事端。她哪怕不是她妹妹的女儿,她原也不该小觑她,战场上走过一遭的人,日日与死人为伍,哪里还能当她是个常人看待。今日之事,五姨太自作自受,少不得认栽。   雯因交代完毕,收枪出门,五姨太豢养的那批打手,虽“久经沙场”,此刻却都乖顺地让开路来,生怕也吃一枪,是以不敢相拦。   旁人不敢阻拦,陆公子的保镖忽地扑将过来将她双手扭住,缴走枪支,突如其来者,令雯因措手不及,正不知该如何脱身,那彪形保镖已被人打倒在地。雯因不敢多做停留,迅疾从洪公馆离开。   走出洪公馆不远处,雯因渐渐发觉身后亦步亦趋跟着一对脚步声,几次回首,发现方才穿风衣之人自始至终跟随在自己身后,那人见她回头,甚至冲她微笑。   雯因一时之间无处可去,身后又有陌生人骚扰,少不得在一排大树后选一条长椅,在洪公馆里的人望不见的地方,暂且坐下,也便于观察洪公馆里的情形。   头顶的路灯昏昏黄黄,初冬的夜晚,空里流霜,光线幽幽地打在四周景物上,不时还有几片枯叶落下,风吹着,喀喇喀喇,绊磕地在马路上滑行。   她一旦坐下,便觉隐隐刺痛。她战场归来,右前臂负着被炸飞的弹片划出的伤口,五姨太方才乱打一场,还不甚要紧,方才那大汉将她扭住,旧伤挣裂,却是疼的厉害。雯因挽起衣袖,映着灯光,检查手臂上的旧伤,先前包扎的纱布上,隐约已鲜血渗出。   雯因正自观察,身边蓦然一个男子的声音彬彬响起。   “你好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   ☆、战地归来3   雯因抬头,原以为自己停下脚步,尾随之人便会识趣退场,岂知人家毫不顾忌,更是凑上前来,彬彬有礼地同自己打招呼。   雯因扫了他一眼,忽而醒悟,姨母这里混迹的,挥洒金银,寻欢作乐,自然不懂得什么顾忌。他大概以为出现在洪公馆里的,人人都如姨母手下的诸位姑娘一般。   雯因将他一并入了陆公子之流,方才出手相助,那也必然不存好意。她犹自因陆公子之事愤怒,那人正撞枪口上,雯因自然没好气。   “你若要风流,该当向后转,跟在我身后,可是单单想做鬼?”   那人高高站着,沉默不言。路灯下,背对着光影,使雯因不十分瞧得清他的面容。雯因的解释并未得到应有的答复,冷风吹眼睛,便回过头来也默然,心里不信这古怪的人便就化作石像一直立在此处。   偏偏那人非但没有分毫离开的意思,甚至心安理得在凑到她身畔坐下,雯因吃了一惊,匆忙警惕地向旁边让一让,坐得远一些。   那人见雯因如此,忍不住笑出声音,笑声很是动听,使得雯因顿生似曾相识之感。   那人很快停下笑声,问道:“舒小文,你当真不认得我了?”   雯因听罢,旋即拉开一点距离,借着朦胧的灯光,凝神观看他一番,摇头道:“你虽喊的出我的名字,我仍旧不认得你。”话虽如此,心里总存着几分犹疑,只是她在上海并没有什么朋友,更何况是男性朋友。   那人道:“你再想想,我们总算交情深厚,你不会不认得我。”   雯因打个激灵,一句交情深厚,令她无比心虚。难不成是一年多前的熟人?难不成他识得孟毅?手心里微微除了点汗,慌张片刻,方才意识到不过是自己吓唬自己,舒小文是雯因离开姜陵后用的名字,倘若与孟毅认识,如何喊得出“舒小文”三字,当真是一朝被蛇咬,见根草绳也胆颤。   那人见她果真想不起,笑着摇头叹息:“你真会使人伤心,我好歹也是你的病人。”   这倒不无可能,战地医院不比平常医院,一则伤员繁多,二则医患之间相对流动性较强,如何能够一一记全。   雯因记不起,抱歉地询问他是在哪一处战场之上的伤员,以便回想。   那人道:“十月,小梅村,战地医院,维生素。”   雯因当即冲口而出:“你是三营长。”   那人笑道:“就算是三营长,也该有个名字吧。”   雯因歉然一笑:“你是告诉过我的,可我还是给忘记啦。你知道,伤员有些多,你养伤的时间也不长,我也没代你写过家书……”   那人豁然道:“今日既重逢,从前记住记不住又有什么关系。我姓楚,名曾,字步青,你称呼我楚步青就是。”   “原来你就是楚步青?”雯因想起方才的另一官兵,点了点头,“那也真碰巧。”   一时想起方才在洪公馆的景象被他瞧见,难免神色尴尬,难为情地低下头去,手指扳弄着手指。   楚步青最擅长猜度人的心思,见她这般神色,绝口不提洪家的事情。   雯因道:“你怎会在这里?”问毕,又觉得多此一问,姨母的这栋洋房是高级军官的销金窟,洪季常皆是明面上支持的,他在此处,也不足为奇。至于他能够进得姨母的门儿,那定然是他节节高升了。   楚步青的答案并非如此,令她意想不到。   “并非碰巧,我一直在打听你的下落。”   雯因抿嘴不语,在姨母这里出入的人,场面话说起来自是家常便饭。   然而楚步青句句属实,没有一句是场面话。   楚步青又道:“我到南京之后,方才得知战地重病时所用维生素,是你从医官手中骗取的。后来事发,你被革除,皆是我的缘故,因而心下愧疚不已。”   十月的小梅村,漫山遍野的战火,号角声中,无处不在的进军、冲锋、占领,奔腾的钢铁人流。   敌军久攻不克,陆军士兵长久受困,接连不断的伤病,后方的补给越来越难以送地,战场之上,连食物也吃了问题。楚步青是被困在小梅村最久的一批,因为物质匮乏,因而病得最严重,急需维生素救治。医官的回答是维生素早已用光,为表明的确用完,甚至任由楚步青的警卫员在战地医院随意翻找。   雯因战地医院待久了,了解若干医官的通病,他们嘴巴上再坚定,身上大概总会私藏一些。   雯因早已将遭人革除一事看开,此时反而开导楚步青:“凡事有好有坏,你不必心怀愧疚。我如今不过一时遇到难处,总好过在战场之上被炸得血肉模糊。”   楚步青自从得知雯因革除的消息,先是一面派人打听他的下落,一面则早已有了筹谋打算,此时趁机提出:“你若一时之间寻不到合适的事情做,我朋友的公司里倒有几个职位,需要舒小姐你这般的伶俐之人,也不知舒小姐愿不愿意去帮帮他的忙。”   雯因不轻易受人恩惠,一口回绝,直言道:“我方才已经表示过,楚先生不必对我有任何歉疚。我从医官手中骗取西药也非一朝一夕,小梅村时也不独独为你一人,事发是迟早的事情。我既身为医护人员,救人性命天经地义,我只不过是瞧不惯医官见死不救,私藏药物备高官的不时之需,却将他人生死置之度外。”   楚步青笑了笑:“舒小姐原来还是个女侠,只是只许你行侠仗义,却不许我扶危济难,未免太不公正。”   雯因默然不语,那意思自然依旧不接受。   楚步青一时之间也不再提,转问道:“你预备一直坐在这里吗?”   雯因除了此处,的确无处可去,听他发问,便道:“我坐在这里等一等我表姐。”   “你表姐?洪小姐?”   雯因颔首:“对,她就读于圣约翰,晚些时间想必会回家。”   “现今的大学生忙的不可开交,未必回得来。”   雯因不解:“为什么忙的不可开交?”   楚步青没有回答,他原本打算问清她住在何处,送她一程,现下看来,是无处可去的,便道:“我陪你等一等?”   雯因忙道:“不必,我一人就可以。”   “你一人虽可以,然则深更半夜,我丢下你独自在街上,传出去可是名声扫地。”   雯因无奈,只得道:“你喜欢陪就陪,喜欢走便走,皆随你。”   马路上的车辆行人渐渐稀疏,再过不久,洪公馆里的人也一一散去,一辆辆汽车驶出洪公馆的大门,碾碎今晚的一地落叶。   大门关阖,落锁声沉重,整栋屋子沉船一般,湮入黑暗,回归安宁。   浓浓的夜色里,雯因感觉路灯更加幽暗。   楚步青将怀表托到她眼前:“凌晨两点多钟,你预备继续等吗?”   “不等了,楚先生也回吧。”说毕起身,缩了缩身子,方才发觉楚步青的一件风衣不知几时偷偷披在自己身上。风衣坠地,雯因急忙捡起,双手还给楚步青。   楚步青神色自然地接过风衣,明知故问:“你有落脚之处吗?”   “我慢慢走慢慢瞧,总能寻到一个。”雯因远望,四周一片黑暗,便是偶尔有几处灯光,也在极遥远的地方。   楚步青道:“天气冷的很,你即便找得到,想必天也大亮了。不如暂且去我那里待一待,明日再寻落脚之处——就是不知你到底敢不敢。”   雯因惯性打算拒绝,听到最末一句,却细想了一下。   随他去了又能如何?似乎也不能如何。战场之上,与野狼、死人待在一起尚且不怕,更何况楚步青,难道他真如野狼一般,磨牙吮血、生吃活人不成?   楚步青见她犹然思索,取出她方才遗落的手枪还与雯因:“你若不放心,有了它,我的命就在你手里。”   “没什么不敢,那就谢过你。”雯因取回手枪,“子弹一气儿用光了,你的性命可跟我可担不起。”   楚步青笑道:“那就请吧,我的汽车停在对面路灯下,你随我一道过去。”   一觉睡过几个小时,雯因便转醒,从被子里伸出手臂拉开窗帘,其时窗外天色尚暗,星光淡淡,但战地养成的习惯,闭上眼睛试了几次,总睡不下去。望着窗外,呆呆地躺了一会儿,眼见东方鱼肚白,便即起身。   房间里摆设整齐,雯因稍作整理。临别之前,未留下只字片语,丝毫痕迹,似乎从未有她这样一个人出现过一般。   她仍旧转道回洪家,却并不进门,只在门房外打听洪嘉筠昨晚是否回家。   被问到的门房侧着头与人闲聊,只打量窗外的雯因一眼,便回说不知,继续回头与伙伴们赌牌相骂。   雯因没有打听到嘉筠的下落,便站远一些,待会儿洪公馆里有人出门,她再上前打听,若一直无人出来,她便去洪嘉筠的学校,路途虽远一些,白日里总能走的到。   心里打定主意,正自等着,身后突然一个声音响起。   “梁雯因。”   梁雯因!姜陵的梁雯因!上辈子的梁雯因!   她努力躲避的三个字,竟然一路追随到了上海。   雯因全身犹如电击,一颗心提到嗓子眼,机械地转头看去,见到铁门里的人,一颗心又忽地坠下去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   ☆、误入中统1   上午十点钟,圣约翰大学,演艺厅的大舞台上,演的是慷慨激昂的爱国历史剧,沐浴在舞台照明的光辉下的女主角,由剧团的当家花旦洪嘉筠担任。   台下黑压压坐满人,落幕时学生们激愤的掌声,是旱天乱打的雷,震得人晕晕乎乎。   嘉筠下了台,依旧沉浸在台上的兴奋之中,神经久久松弛不下。   台上时洪嘉筠早已瞧见观众席见的雯因,趁着中场休息,请同学将她带到后台,又神神秘秘地将领进一间休息室。   洪嘉筠见她脸色发白,便拉着她坐下劝道:“你不必害怕,姓陆的在南京张扬跋扈,在上海可吃不开。他原就是逃到上海避难的,昨儿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,家里兄弟为争家产,又是使足了劲儿哄老爷子开心,他一旦将事情闹大,又损两家交情,又惹他家老爷子生气,我猜他不至于那么傻,反正现今那边是安安静静的。”   雯因听她如此说,略略点头,脸色依旧发白。   洪嘉筠又道:“今儿一早祝妈送换洗衣服到学校,我才知道昨晚家里闹了一场。你也是,就该直接先来学校瞧一眼,省多少麻烦。”   雯因心不在焉地回道:“原本是打算先到学校,可火车到站的时候,天早已黑了,路又不好走,我手里也没什么钱,想着你多半已经下学,就直接去了洪公馆。”   洪嘉筠笑道:“不过你那两枪可着实打进我心坎儿里,他是咎由自取,如今总算让他晓得不是谁他都能招惹。他先前还纠缠我,若非念着两家的颜面,我也早给他一枪。我今儿早上听说消息,可为你担心了小半天,你昨晚离开洪公馆之后,是在哪里落的脚?”   雯因不便说自己跟一个不太认识的男人回了家,便撒谎道:“我随便寻了一家客店。”   洪嘉筠撇撇嘴:“我可不信,你若有这份钱,早坐了电车来学校寻我,外头乱糟糟的,又住什么旅馆。你老实招来,你昨晚究竟去了哪里?祝妈说有个穿风衣的男人从洪家跟了你去,可有没有这回事。”   原来洪嘉筠是专程审自己的。   “你既已知道,还问什么。”   昨夜楚步青追随在后,连嘉筠尚且得知,洪公馆就更不知道编排出什么话来。   雯因微微叹息,本就没气力辩解,横竖以后也不愿再同她姨母打交道,洪公馆里的人爱怎样想,也随他们去。   她姨母那头不必应付,嘉筠却是满心好奇:“我知道什么?我知道他是你的新朋友还是老朋友?我知道他姓甚名谁家庭籍贯?”   雯因被她缠磨不过,只得说道:“是我的病人。”   洪嘉筠更是穷追不舍:“那么你昨夜同他去了哪里,你悄悄告诉我,我赌誓绝不说出口,不然让我变个大王八。”   雯因想到日后横竖不见五姨太,便也不愿再说谎话骗洪嘉筠,更何况洪嘉筠未必就将真话告诉五姨太。   “并没有什么不可说的,我上了他的车,昨夜就宿在他的住处。”   洪嘉筠张大嘴巴。   “你好大的胆子,然后呢?”   雯因后面的话却令她失望。   “他将我在他的住处安置好之后,驱车离开,住到自己朋友家中,天亮之后,我便离开了。”   洪嘉筠睁大眼睛等来这样一个结果,忍不住扼腕叹息。   “这可没趣的很!你如今既从战场回来,多少也该动点心思。我也罢了,毕竟读书,晚婚些许总有学历替自己说话,你却如何还等得?”   雯因又叹息一声:“我安安静静自己过一辈子,有什么不好。”   洪嘉筠不以为然:“你这话可不像个中国女人,你瞧这世道,是打算让人安静度日的吗?两个人抵挡外头的风霜,总归好过一个人,你若再在这上头不上心,过不得两三年,你准保悔不当初——这当初便是今时今日。”   雯因低下头,默默不言,过不久又是一声叹息。   洪嘉筠察觉她双手发冷,她神色不对,心下奇怪,问道:“你怎么一直叹气,还在为昨晚的事担心吗?”   雯因摇头:“不是。”又过了一会儿才吸了一口气,说道,“我今天一早,见到了査小七。”   “査小七?”洪嘉筠仔细回想,“是那个差点同你成亲的査小七吗?我记得我见过他一次。”   “就是他。”   “你在哪里见到的他?”   雯因道:“洪公馆,今天一早,我去洪公馆打听你昨晚有没有回家,结果他从洪公馆走了出来,身上还穿着家丁的衣服。”   洪嘉筠道:“这怎么可能?当初五姨娘命人将他打出门去的,他难道到家里做了贼?”   “不,他在洪公馆当差,说是为了糊口,没什么好计较的。你们家里用的人多,他应付的旁人又不错,你们没发现他也不奇怪。”   洪嘉筠想了想,道:“你见到他也没什么关系,我想他混进洪家,不过是想着有朝一日见到你,你能照应照应他,他知道你与孟毅的事情吗?”   孟毅!   雯因麻木的内心,仿佛被什么蛰一下,活人的世界里,打了一个激灵。   有许久不曾不再听到这个人的名字,他是她迄今为止,不知该如何面对的过去。   雯因摇头,违心道:“我与孟毅的事情,很少对人讲过,他大概知道的不多。”   然而知道的究竟多不多,并非雯因说了算。   洪嘉筠道:“想来的确不知道,否则早带着你的下落跑去姜陵跟孟毅换钱,还在洪公馆当哪门子辛苦差事?哪怕再退一步,他知道一些,但你离开姜陵许久,孟毅找你不到,或许早就不再找你。”   “但愿如此。”雯因话虽如此,一颗心仍旧紧紧悬着。   嘉筠见她依旧神色郁郁,猜到:“査小七同你你讨钱了是不是?”   洪家在南京的地址,还是当年成亲之时,雯因的父亲告诉査小七的。大概是因为雯因没有娘家的陪嫁,她父亲才将多年不提的亲戚告知。说成亲后若査小七手头紧张,可以写信向姨母暂借一笔钱。洪家是有头有脸的门户,査小七后来顺蔓摸瓜,打听到上海的住处也容易。   雯因道:“不是讨钱,是借钱而已,他乡下的奶奶身上患了病,他须得请人照顾她,又得买药递回,身上已经负债累累。我想査奶奶生病,总跟我脱不开干系,当年査小七被孟毅打伤时,她就犯了旧疾。”   雯因只当他还是从前那个査小七,人虽混了些,他的话总还信得过。   嘉筠道:“这算什么,借他一笔就是,也值得犯愁,一会儿我给你。”   雯因却忽的坠下泪来。   “我不是发愁,我只是太想念祺祺。”   她侧过头去,背着光,肩膀簌簌地抖动着。嘉筠见此情景,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相劝,唯有静静地陪着。   陪了一会儿,嘉筠抬手瞧了眼腕表上的时间,说道:“我还有两场,你且在这里等我一等,待结束了,我再带你回我宿舍。我宿舍如今只住着我一个人,另外几个一向住家里,由得我们折腾。”又喊了自己的一个男同学,唤作周雨农的,命令道,“这是我表妹,你现在得闲了,帮我陪着。”   这边正安静地等候着,偶尔闲聊两三句,忽然听见外面人声吵嚷嘈乱,雯因与周雨农出门来瞧。演艺厅的前台后台,一群警察蜂拥而来,对台上台下的学生举枪大喊:“不许动,通通不许动。”控制住局面后,干脆利落地将几个目标学生锁了,整个过程不过几分钟。   余者待警察鸣金收兵方才醒悟,青年学生,毕竟热血不怕死者居多,堵上前据理力争,却也是秀才遇见兵的下场,没讨到好果子吃。台上断尾的戏剧,陷入异常安静之中。很快众人聚集在后台,愤慨激昂,吵嚷喧闹,却总拿不定一个适当的主意,过后唯有派家里打得通关系的同学,先行去打探消息,弄清究竟事从何其。   嘉筠与周雨农面面相觑,究竟事从何起,他们也都有了猜测,估计那些家中背景过硬的同学,心中也都有一般的猜测,他们都是事先收过警告信的。   外面下起起滂沱大雨,众人收拾了东西,便都散了。一时找不到伞,嘉筠便带雯因跑着回宿舍,周雨农也按例送嘉筠回宿舍。   宿舍楼外,哗哗的雨水当中,一辆军用汽车停在足有两厘米的水中,汽车被雨水冲刷的纤尘不染。   三人皆是心生怪异,待上得二楼,更是愕然,一名军官正站在嘉筠的门口相候。见他们三人走来,水洗过的黑亮皮鞋,有节奏地踩着地板,走到雯因面前,行个军礼。   三人皆以为这军官所等的是嘉筠,连嘉筠也奇怪疑惑,如今见他径直走向雯因,更是纳罕不已。   军官先行问道:“请问你是舒小文舒小姐吗?”   雯因心下警惕,说多错多,只谨慎地回答了一个字。   “是。”   那军官随即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封信,双手交给雯因,随即离开。   嘉筠探过头观看,信封上空空如也,没有署名,使人不知从何处寄来,她忙催促雯因:“打开瞧瞧是什么名堂,可别是昨晚上穿风衣的闹鬼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   ☆、误入中统2   雯因也有此一想,拆开信封,里面的东西却否定她的猜想,那是一张上海中统无线电学校的报名表。   嘉筠与周雨农用目光近乎古怪地打量雯因,雯因心中更是古怪不解。无论中统与军统,声名一向站不住,雯因在战地医院时,便从军官口中听过一句谚语——不怕生,不怕死,就怕中军找麻烦。她都不知自己与中统几时有过任何接触,中统的报名表就怎就会从天而降?   雯因匆忙追到楼下,问那军官倒:“请问这封信是谁递给我的?”   那军官道:“是楚秘书。”   雯因仍旧吃了一惊。   “楚秘书,楚步青?”   “是。”   “难道他是中统成员?”   “是。”答案依旧是肯定。   雯因颇为费解:“他不是营长吗?怎么摇身一变就成为中统的人。”   那军官笑答:“恕我一概不知,改日见到楚秘书,舒小姐亲自向他问明。请问还有什么问题?”   雯因顿了一顿,随即摇头,满肚子疑惑,总是问不出口。   难以置信,他竟是中统之人。回想种种,并非无蛛丝马迹可寻。难怪他石珀巷三号的住处,隐蔽不显,门禁森严,连他亲身进入,守卫也细细查看。   嘉筠拉着雯因又回二楼,从提包里取出钥匙,开门关门,周雨农不请自如,三个人的宿舍,异常安静,耳边仅听得到窗外哗哗大雨与楼下汽车引擎发动的声响。   根周雨农所知,上海中统无线电的报名早已结束。   他突然开口,打破平静,向雯因道:“我们可以谈谈吗?”   雯因怔住:“你是说我们?我们有什么可谈?”   周雨农道:“谈祖国,谈人生,谈四万万同胞。”   周雨农使个眼色,嘉筠自动退场:“我在门外守着。”   中统上海无线电学校结业,学校校长与楚步青对学员门进行第一道面试,面试结束后,再将成绩优秀的学员名单,交到许老板手中,由他甄别录用。   面试过程中,楚步青忽而从面试名单上发现一个熟悉的名字——舒小文。翻开“舒小文”的资料细看,里面有夹着一张黑白照片,浅浅的笑容,齐肩的头发,正是他的旧识舒小文。   楚步青陷入静思之中,旁边的校长将舒小文的成绩单递到他面前,他却看也不看,乃至雯因进门,仍旧认真地翻看中统派人调查的关于她的详细资料。   校长见楚步青头也不抬,自己先行提问,按例问每一个学员第一个必答题。   “舒小姐,我要问的问题是你为什么选择加入中统,尤其是你身为一个女孩子。”   雯因坐在长桌对面,表情有些拘谨,突然冒出一句。   “我前面的女孩子,她们因为什么?”   校长客气地笑了笑,尽量使气氛轻松。   “你还是第一个反问我的。你前面的几位,有的是一腔热血,投身中统报效国家;有的是认为无线电神秘,因而好奇追赶时髦;有的受新思潮影响,追求男女平等。”   雯因微微呼吸,使心情平静,说道:“我三样心思皆有。”   “你的答案倒也聪明,未必是好,却也不是坏的。”   问完第一个,校长再准备问第二个,楚步青突然合上资料,抬头发言,打断校长的问话。   “我们调查的资料上写着你曾经改过名字,为什么改名?”楚步青的问题犀利。   “这其中有些缘故,非作答不可吗?”   楚步青表情严肃,语气不容置喙:“你有不回答的权利,我也有结束面试的权利,如果你拒绝回答,可以出门去喊下一位同学。”   雯因一怔,好在早有预备,知道答案越简单越好。   “我父亲破产之后,为了躲避债务,所以我才改换名姓。”   楚步青穷追猛打:“你父亲因为什么原因破产?”   “因为……”   楚步青盯着她的眼睛,再次打断:“你是不是撒谎,你的眼睛会告诉我,希望你不要亲手丢掉自己的诚信分。”   楚步青灼灼的目光之中,雯因脑中蓦地一片空白,眼睛欲躲闪又不敢躲闪。身在中统的人,都不是好对付的,他是老江湖,她才初出茅庐,此番情景之下,说谎绝非上策。   “因为被人诬陷贩卖假药。”   楚步青道:“这就是了。”   雯因强调道:“我父亲是蒙冤入狱。”   “是否蒙冤,我们不得而知。”楚步青又问,“孟毅与你父亲是什么关系,他这个人有些难缠,据说你父亲入狱与他相关。”   雯因感觉自己是站在浪尖的人,第一卷浪躲过去,第二卷浪,浪尖高高飙升,眨眼间即将沉重地将她卷入波涛汹涌之中。   楚步青外面伪装的再和善,他也仍旧是个阴沉老练的特务。在雯因不知他究竟摸到她多少底细的同时,雯因唯有拿出一笔实话,同他赌一把。   “我父亲蒙冤入狱,就是孟毅一手所为。他利欲熏心,除却我父亲,还暗中打击过许多商家,我父亲宁折不弯的,才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。”   “是这样?”他凝视着自己悬空交叉的双手。   雯因将微微出汗双拳松开,轻轻地摆放在两侧腿边,既赌了,索性就赌大一些,继续说道:“您可能听着像笑话,因为他是我们家的亲戚,我父亲还曾将我许配于他,谁知他竟不是好人。”   楚步青微微颔首:“四分之一版《罗密欧与朱丽叶》,虽然开错了头,好在及时转弯。”   雯因松一口气,大概计量出他所掌握的信息的宽度,说道:“他是梁家的仇人,您不该拿胡编乱造的故事做比对。”   楚步青笑道:“是我说话不恰当,还请舒小姐见谅。因为舒小姐背景复杂,所以我很抱歉,你没能通过今天的面试,麻烦帮忙喊下一位同学进来。”   雯因呆了一呆,赌盅一开,却没想到是这么干脆的全盘皆输。   她满心疑惑,缓缓起身走开几步,中途顿了一顿,似乎欲转身回来,却终究没有转身。   办公室的门关上,校长试图挽回,对楚步青说道:“那位同学平常在学校里表现相当优秀,听说她还是你的朋友。”   “我的朋友?”楚步青看了一眼校长,复又缓缓地点头,“对,是我的朋友,是朋友更该公事公办。对了,后面还有几位同学?”   “十三位。”校长见他执意如此,心里自有打算,也不再多说。   楚步青道:“许主任下午两点钟从南京抵达上海,时间不多了,我们继续吧。”   许主任将楚步青与校长甄选出的同学,一一面试择选完毕后,突然问侍立在侧校长:“我上次见过的那个对数字比较有天赋的女学生,是方才的哪一个?”   校长将目光调到楚步青脸上,示意他自己做的事情,自己交代。   楚步青回道:“她不在名单之中,因为没有通过前面的面试。”   许主任又转头看向校长:“你将她的成绩拿来我瞧。”   校长猜测许主任可能要亲自问,早有预备,随手便从身上取出。   许主任随手翻看成绩,楚步青道:“我们这批学员,多半是来自上海的名门大家子女,背景清晰。至于舒小文,她虽是洪季常五姨太的侄女,洪季常也是宋先生手下的干将,但她父亲却官司缠身。”   许主任问;“什么官司?”   “她父亲原是有名的药商,几年前因为贩卖假药,判刑十五年,现今还关在大牢之中。”   许主任笑道:“我当是什么,不拘一格降人才,我们关键看有没有政治上的牵连。倘若我们对每一个人都像防贼一样,那只会亲手将他们推到对方怀中,得不偿失。”   楚步青继续阻拦:“据一起学习的同学所言,她并没有特别的天赋,不过比旁人努力一点罢了。”   许主任坚持道:“努力就是天赋,这样,你去带她过来,我亲自见她一见。”   楚步青道:“她可能已经离开学校。”   许主任突然明言:“你就不要再推拒,今天带不过来,你就明天带她去我办公室,她一时半会儿难道还能奔月了不成?”   楚步青听许如此说,也无话可再说。   面试结束,除却楼下的守卫,大部分学生业已回家,学校内空空荡荡,楼道上灯也没点几盏。楚步青出门,自己也不知该去何处找寻,却在楼梯拐角处,迎面遇上雯因。   雯因见是楚步青,劈头便问。   “楚先生,你收受贿赂了吗?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   ☆、误入中统3   楚步青乍然受人发问,想也不想,下意识否认:“没有。”   雯因怒道:“你既没有收受贿赂,那便是存心戏耍于我。”   楚步青不解:“舒小姐何出此言?”   雯因道:“我方才已细细打听过,学员的背景资料两个月前就已调查齐备,存档在案。学员背景复杂,两个月前不予以告知处置,却白白浪费旁人两个月时间精力,方在面试中提出,也算疏忽职守。旁人疏忽职守便也罢了,这世上总没免挂误的时候,只是中统的报名表偏又是楚先生派人交到我手中的,我接受之后也曾下了一番功夫学习,你却在最末挤掉我的名额,如此一来,不是戏耍我,又作何解释?”   楚步青至此,方大概得知事情始末,他早就猜测雯因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此处,因而辩解:“那晚之后我便奉命上了战场,数月之后方得归来,哪里有时间派人给你送去中统的报名表,更何况那时学校报名早已结束。”   正说着,办公室的门被开了,许主任笑眯眯地,开着玩笑走了过来。   “别听他胡说,就是他托人做下的好事,现下事情成了,他又装模作样。”   校长也跟在旁边,帮着凑趣。   雯因第一次见许主任时,是开学不久,她还一度以为他是个奸险的人物,就像戏剧里的黑脸奸臣,见面方才发现他非但没有表露出老特务阴沉,说话和善客气,浑身上下甚至散发着书卷气息。   楚步青听他此言,便知雯因之事,与他脱不开干系。想到方才二人对话大概被他听走,他不免心里有误会,自己倒有些不好意思。   雯因对许老板的话表示不解,许老板先行伸出一只手与她相握:”“你好,舒小姐,欢迎你你加入中统无线电。”如此开门见山,楚步青与雯因皆吃了一惊。   懵懂地握一下手,雯因道:“您的意思是准备录用我吗?但是我已经……”   许主任指着楚步青笑道:“所以我说步青装模作样,你还不比我晓得他,就爱恶作剧,白日里故意闹着你玩儿呢,不然他不白下了从前的大笔功夫。”   雯因更是听的愣住,也不知所谓“下功夫”,是何等功夫。   许笑个不停,又拍着楚步青地肩膀道:“我瞧舒小姐的性子跟你倒有几分合,日后不如就让舒小姐做你的助手,你也轻快许多。天色放黑,你也不必陪着我了。今日闹的过头了,晚上理当请舒小姐吃顿饭,好好告饶赔罪。”忽又故意低下嗓音,“不过再赔罪,也得小心保重性命,免得让人活吃了你。”   许说这种话说惯了,楚步青自然听得出他的画外音。他将雯因弄入中统,原来是存了这个意思,想来他是误会了,这必定是当年自己带人回石珀巷惹下的祸端,除却雯因,他还曾为带第二个女人去过自己的私宅。   许主任既下了命令,楚步青不得不遵从,下了楼来,将雯因引到自己的车旁,打开车门,做个请的姿势,无奈笑道:“请上贼船吧。”   雯因方才虽不多言,却也暗暗瞧出一些端倪,上车之后,问道:“中统无线电的报名表的确不是你送给我的?”   楚步青道:“若是我送给你的,我今日必定不阻拦你,难道我真个存心戏耍人的坏人。”   “是我方才误会了你,然而不是你,又会是谁。”   楚步青微微叹口气:“大概是让我请你吃饭的许大老板。”   雯因吃了一惊,难以置信。   “许主任?为什么?”   她有什么值得中统的老板来花费力气,难道是洪家的背景?然而她与洪家一向又不亲近,如今更是不合。   楚步青摇头笑了笑,不肯明说。   “过些日子你自己就瞧明白了,我如今不太方便说。”   雯因虽然仍旧疑惑,但也只好自己慢慢想去,做特务的规矩,不该问的不问,她在学校时所受的训练,已印入脑中。   楚步青见状,开解道:“你不必多想,你虽上了贼船,好歹我也是船上同伙,咱们平日里多积下点仇恨,我想法子将你挤出去也不难。”   “你为什么要挤我出去,我又哪里得罪了你?”   “我倒想问你为何加入中统?”楚步青想听的自然不是冠冕堂皇的答案。   雯因索性说些坦白话:“一来我姨母太将人瞧不起,人受了气,总会有点志气;二来是最要紧的,因为一时之间寻不到能赚钱的事情做。”   “我就喜欢听真话,我能再问你一两真话吗?原也是我从前问过的。”   雯因警惕:“什么话?”   楚步青大胆开口:“你有男朋友吗?”   雯因一怔,这问题曾是战场之上跟着别的伤病起哄问过的,随即回答:“没有。”冷冰冰地没有任何感情地回答。   楚步青再问一个新鲜的:“有结婚的想法吗?”   有结婚的想法,那是多年前的事情。   “没有。”她继续回答。   楚步青意味深长地:“你已经二十三岁,是时候想了。”   雯因上下打量旁边开车的这个男人,委实古怪的很,不像土生土长的,倒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怪人。   中统南京站,雯因作为楚步青的助手,能够经常出入楚步青与许老板的办公室。   楚步青留学归来,既不娶妻,又不风尘混迹,手下未嫁的女职员,便就有些议论,更甚者暗地里诊断他身体缺陷。楚步青的确不喜欢闹哄哄七嘴八舌的女人,至于那些糯糯的吴侬软语,太过玲珑剔透,又经不起摔打。   雯因频繁出入楚步青的办公室,说的是同大家一般的话,做的是同大家一般的事情,偏偏就给众人瞧出他们二人之间眼神与气场的怪异。   既得了这样的名声,楚步青也就不打算白白担此虚名,行动上雷厉风行,时常请雯因吃喝玩乐,她若不肯答应,他便假公济私,以公事作为借口。待雯因着实恼烦过甚,横下性子不肯答应,他一般也就收敛许多,可惜收敛不上两三日,又故态复萌。如此明目张胆,往常的叽叽喳喳、窃窃私语者,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。反倒是许老板见状,公然地取笑起他们,楚步青又一概不辩解,雯因心存困扰,唯有苦思解决之法。   雯因在中统待了两三个月,方才有谈得来的人肯她讲一讲中统的“最高机密”,倘若楚步青单单是许老板的秘书,也就没那许多名门望族的女职员有闲心将眼睛盯着他身上。相传楚步青并非楚行长的儿子,而是陈与一南洋女人的私生子,自小交给楚夫人,也就是陈的妹妹来抚养。陈是朝廷里天字头一号的红人,连许老板都一力捧着楚步青,浅海盛不住蛟龙,楚步青迟早是要飞黄腾达,飞到日头边的。   办公室内,雯因静静地坐在一旁代他译电,这本是楚步青该亲自做的事情。   此时的楚步青,接到父亲的电话,起先父亲问他为何多日不回家,可是将他家里人忘的一干二净,他辩解自己中午才从上海急赶回南京,又随便闲聊了几句,也不知为什么,就惹得他父亲动了怒,话筒里猛然提高几个音调,喊道“放着外敌不去对付,又研究在谁身上开膛破肚”。雯因自觉起身,想暂时退避,楚步青则摆摆手,示意无妨,让她继续工作,而后好言好语,承诺今晚一定回家。   电话挂断,雯因再次起身,将译出的电文交给楚步青,却并不就此离开。   楚步青便问她还有什么事情。   雯因掏出拿信封封住的厚厚的一笔钱,交到他的办公桌上,这笔钱抵挡上雯因两年的薪水。她将钱归还后,将怪事讲给他听。   “前几天有位楚先生来找我。”   楚步青玩笑道:“巧了,跟我同姓。”   雯因正色道:“是你父亲。”   楚步青方才便有一猜。   “钱是他给你的?”   雯因道:“是的。”   “他为什么给你钱?”   雯因转述当日楚行长特地来中统找人的情景,又道:“楚老爷说现今物价不稳,楚秘书平日太过繁忙,对我照顾不周,所以硬给笔钱让我零花,我没能追上他,所以就落下了。”   楚步青扑哧一声笑出来。   “这是他老人家的好意。”   雯因又非三岁的孩子,这种事情,多半不是好意,无缘无故,谁愿意在银钱上作善人?这笔钱八成是楚行长不便不明说的旁敲侧击,本意是收下钱便该知难而退。   “楚秘书也一定是听到了外面的流言蜚语,虽然不属实,但总该避嫌,如果方便,是不是可以调我到别的部门工作。”   楚步青近水楼台先得月,如何肯轻易调开雯因。原本就有意制造嫌疑,自是流言越多心下越喜欢,嘴巴上却又好言开解她:“但凡有人的地方就有流言蜚语,走到哪里都是一样的。又不见得旁人说什么就是什么,你若有得闲,就痛骂几句,消遣消遣;若一时忙着,就只管走开不理,难道还能为不相干的人浪费心神?”   雯因意志坚定,不受他空口白话的敷衍。   “我今日只怕是得闲了,一会儿主任回来,小怡必定告我一状。”   “什么意思?好端端的,怎么又跟小怡扯上干系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   ☆、婚姻大事1   雯因道:“今儿我到的早,小怡也一早来的,我们平日里就彼此看不惯,趁着人少,她也大爆发了,说她才是你的女朋友,我只会抢别人的男朋友,又说我丑人多作怪,是发情的母狗,还有更难听的,我说不出口,更没法子跟她对嘴,当下便出手跟她打。结果是我占了上风,拳头打青了她的眼睛,战事方才作罢。”   楚步青听完故事笑了好一会儿,方才解释道:“我们不过一起陪着主任一起出过两次差,她所谓的女朋友纯粹是自封的,她自封之事干了不下十次八次,你来得晚不晓得,光去年就有两位科长一位股长遭殃,皆是主任惯得她。今日既撞上此事,我也顺带交代干净,免了你的疑心。我正式交往过的仅有两位,一个是留洋时……”   雯因听他越说越的不对劲,完全是自己不该听的话,便急忙打断了他,冷冰冰说道:“我没有疑心,有疑心也不该我有。我就过我自己的,既不自封,也不受人封。等主任回来,楚秘书还是跟他提一提调换部门的事情,主任面前,你的话才是话。横竖我今天换不成,明天也要换,明天换不成,后天仍要换,迟迟早早的事情,不如早去早省心。”   楚步青见她利益坚决,无奈摇头:“好吧,你既要一刀两断,等主任回南京,我问他的意思。”   “但凡你开口,主任必定应准。”雯因又将桌上的前向前推一推,“这笔钱还得劳驾你帮我返还。”   既要走就得走的一干二净,免得日后又来夹缠不清。   楚步青却又将钱退给回去:“我父亲近来瞧我越发不如意,总恨不得一顿乱棍打我个半死,我可不敢轻易招惹他。”   “可钱放在我这里总不是办法,丢了我又是麻烦事一件。”   楚步青趁机建议道:“原本就是你们之间的误会,我横插一道,事情只会更复杂。不如你自己去还他。”   梁雯因以一种悟空急欲摆脱紧箍咒的心情:“也只好如此,你方便告诉我地址吗?”   “我今日回家,不如今天你随我一起下班,我顺道载你过去。”   楚家,楚太太的生辰。   济济的餐桌上,楚步青示意雯因向他父母敬酒,家中兄弟姐妹,各个在她脸上逡巡,当时情形,全然与拜见家长无异。如此正式而严肃的登场,雯因俨然不成为今日的焦点,没办法不被人认为是楚步青的女伴。迫于当时的气氛,雯因不得不走一步算一步,事到如今,方才明白自己是上了楚步青的当。   雯因的身世,就如五姨太所言,难登大家之堂,如今梁家破败,就更难提起。好在楚行长并不特别在乎门第,楚步青又曾在他面前讲述过雯因在战地时的事迹,他清楚儿子的心意,倒也有意成全。至于楚太太,虽不愿多管闲事,却更不愿惹事上身。   楚太太接受过雯因敬奉的寿酒,索性开门见山,当着诸人问明楚步青的心意。   “步青,你打算与这位小姐结婚吗?”   瞧楚太太的神色语气,餐桌上的诸人料定有风雨欲来,尽皆提起精神,兴奋地注目楚步青与雯因二人。   事赶着事,话赶着话,楚步青索性一不做二不休,趁机应了下来,又十分客气地笑道:“我们二人毕竟年轻,婚礼上的诸般事项,到底不懂,到时候还得烦劳母亲您。”   雯因听罢,也不去瞧楚步青,众人瞩目的情形下,也不冒然起身否认,只缓缓将酒杯在餐桌上搁定。酒已喝了许多杯,好在人还定得住,毕竟是中统里混了数月,跟在楚步青身后,多少做得到处变不惊。   儿子对母亲的客气,皆源于母亲自幼对儿子的客气。楚太太对待楚步青的关系,与其说是母子,倒不如以说是房东对待房客。楚太太知这个儿子一旦拿定主意,不轻易回转,多年来凡事她也任由她自己拿主意,不知不觉,竟养成了习惯,事到如今,心里虽过不去,却不知该如何出手干涉。   眼前的这位舒小姐,她的身份背景在亲朋之间虽站不住,但将来嫁给楚步青,令搬出去居住,与楚家也无大关碍,横竖楚步青也难得回一趟楚家。现下唯有一个难题,就让他自己去解决,也是他自作自受。   楚太太也不向着雯因,只向着楚步青道:“你既决意如此,我也没话可说,只是我可得罪不起你的好舅舅——原是许弄来给你取乐的玩意儿,你竟真上了心,你也太不知道自重。你既存了结婚的意思,你舅舅那关势必得过,横竖我是一概不管的,你自说服你舅舅要紧,莫要给我招惹麻烦。”心里终究不忿,瞥眼上下打量雯因一番,彻底地搁下碗筷,“舒小姐好大的能耐,这可不就飞上枝头了?可见外表越是看上去单纯的人,心思越重,不是一般人堪比的。想来想去也没想到,步青栽在你手里。”   天底下没有当着当事人的面将大事坐定,却全然无视当事人的道理。那是一件货物便也罢了,偏偏又是个人。   如今又听楚太太飞上枝头的道理,便起身道:“楚秘书说的是玩笑话,楚太太不必当真。我的确不是个单纯的人,但未必是一心想飞上枝头的人。”   楚太太鼻子里笑两声,觑着她道:“话总是这样说的,我又什么人没见过。”   雯因不再多辩,告辞而去。   像来时的路,雯因照旧默默不语。   雯因定定地望着窗外,原本心里就有此怀疑,今天总算明白他们究竟搞的什么鬼。难怪当日楚步青说她是上了贼船,他可不就是那艘船上唯一的贼么。繁华而又陌生的都市,霓虹灯的色素一股脑涂在车窗上,变幻转化,在酒精的催促之下,横竖她是晕船的,内心填满了抗感。   窗外的高楼虹灯,仍旧无法缓解内心的情感,她终于忍不住,转过僵硬的脖子,郑重地温楚步青:“楚秘书,你果真有与我结婚的意愿吗?”   楚曾没料到她会如此直言,镜子里的她,两颊绯红,哪怕在生他的气,他心里也暖意融融。此时此刻,他仍旧以为自己知道雯因气从何来。柔柔地打量着镜子里的她,心里已是跳了数条,终于将藏在心里的那个字放出口:有!”说出口的同时,他甚至能够感觉到心里绽放的喜悦的烟花。   一个“有”字,停在雯因心里却觉得讽刺,仿佛在清晨的菜市场讨价还价,卖家问:你打算买我的菜吗?卖家答:买。   既是个简单的买卖问题,雯因心里便劝自己不必为此生气,略微整理一下心绪,镇定说道:“我们彼此既不熟悉,更不了解。我是一个真诚的人还是个虚伪的人,我有什么怪癖又有什么爱好,你一概不知,这一笔买卖做的显然既冲动又不划算。一入中统深似海,我也不见得一下子消失,楚秘书还是等货物选定之后,再出手不迟。否则你耽误了自己,也白白耽误我。”   楚步青柔声道:“我们已经相处了很长时间,你怎就知道我并不了解你?”   “但我不了解你,甚至一辈子都可能不了解。”   “但凡你想了解,就没有一辈子也不了解的话。你想了解我什么,尽管开口问。”   雯因生气冷硬:“我什么也不想了解。”   楚步青从镜子里观察雯因的,又侧过头去认真观察真人,她脸上的神情分明代表不愿意。   “还在因为我没有同你事先商量而生气吗?我只怕先说了你就不陪我同去。”楚步青双手握紧方向盘,深吸一口气,又道:“我……我一直……一直想对你表白,却说不出口,总……总在找机会。”   无论楚步青说的是真话假话,雯因喝了酒,倒总算不再左右顾忌,预备痛快地说几句真话。   “我不想嫁人,拿枪顶在我头上我也不想,你只是一厢情愿。”   楚步青握住方向盘的双手更紧。   “你不肯嫁的原因是什么?”   汽车驶入黑暗出,雯因仰着头,透过车窗,望见深蓝夜幕上的星光。凉风习习,星光仍是旧年模样,人却早已不是当年的人。星光乱洒,迷了她的眼睛,雯因突然凄然苦笑一声。   “那可就多了,头一件我就不愿人人都说我攀龙附凤。”   楚步青缓下心情,也笑了一笑:“我父母那里自有我开解,至于外头的人,你理他们做什么。”   “我最不想理的不是旁人,是你。”   楚步怔了一怔,不信她的话是真的,只当她开玩笑而已,也嬉皮笑脸道:“那可得请教请教,是我哪里做的不对,惹你讨厌吗?”   “是,讨厌的很,你凡事自作主张,完全不尊重旁人。”   “我以为我们早已打成共识,通常你们女孩子遇到这些事情,不拒绝不就代表接受吗?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   ☆、婚姻大事2   “你倒会拿话来搪塞,难道还打量我是傻子?骗我一时还不够难道还打算骗我一世?我也不至于就一直糊涂着。我往常陪你玩乐,哄你欢笑,那不过例行公事,”她突然想起身上的那笔钱,旋即取出来扔在他车上,“我又是为何进的中统?你们原本不就是弄来讨你欢心的么,人人都有几个,偏你一个没有,也太亏待了你!呵,旁人骗我也就罢了,你也骗的我好苦。既是你惹下的祸端,许主任那边,你去交代。我既已知道实情,哪怕饿死冻死,也没法子顶着这样的名声继续待在中统。”   雯因从来不会如此尖锐的说话,今天婚姻大事劈头压了过来,却是逼得她不得不尖锐。楚步青听她一五一十地明说出来,早已黯然神伤,毕竟是他不对,不由得心下愧疚,过了好一会儿,方才点头说道:“你离开中统的事情,我会找机会跟主任提,是我的错,你本就不该出现在中统的。”   对于离开中统,雯因不过是随口发作的话,雯因加入中统时的誓言犹在耳边:余誓以至诚,参加特务工作,绝对遵守纪律,服从命令,决不自动求去、泄露机密,如若违背誓言,愿受最严厉的处分。   任谁都知道进入中统便是一辈子的事情,进得去却出不来,哪怕死了也是那条死胡同里的鬼。这般万难之事,她万万想不到楚步青竟会答应。他答应她的事情,又势必非做到不可,如今完全使她陷入两难的境地。   雯因道:“你越道歉越惹人生气。”   楚步青莫名其妙,不明白为何答应了她她仍然更加恼怒。   雯因心乱如麻,突然喊了一声“停车!”。   楚步青依言刹车,车未及停稳,雯因已推开车门冲出去,冲到路边的土沟里,蹲在地下搜肠刮肚的吐了一场。因为晚餐不曾吃过任何东西,吐的是喝下去的酒水。酒喝的太重,吐过也并不觉得怎样舒服。   楚步青一直陪在身边,见她吐过了,递上一块手帕并一杯热水。雯因拭过漱口之后,方才奇怪瓷杯热水从何而来,这一处已非繁华地带,既没有商贩做生意,百姓也早早闭门关户。楚步青仍旧喘着粗气,说是方才到亮着灯的一处人家借的,人家不肯借,便连同杯子买了来。   记忆像树枝的梨花,在人不知不觉时,它便悄悄绽放,在岁月里弥漫着淡淡幽香。楚步青照顾她,也不是一回两回。往常随他一同出差,或者发烧头疼,或者陪酒陪醉了,也总是他一夜不睡的照看自己,遇到战事,他也曾竭力地保护她。也是在那些时候,他开始喊自己雯因,他听嘉筠总是那样喊自己。后来他喊的习惯,她也听得习惯了。   她伤心了太久,孤单了太久,那些润物细无声的关怀照顾,是她所久违的温情,她清楚,与他在一起的日子里,她其实是开心的而又安慰的。   他毕竟对自己很好,许是果然用了真心,他心地善良,人品又靠得住,她虽然一时之间没法子对他产生感情,但他的确是个不错的夫婿。她若是从前的那个梁雯因,她当年如果虽韵之一同南下,如果在孟毅拒绝自己的许多次中的某一次结束纠葛,那时她若遇到这几欲灭绝的男人,必定是要替自己打算的。   然而毕竟晚了,毕竟不能,当年她心里认定孟毅,认为那是一辈子的事情,依她的性子,怎可能轻易离去。如今沧桑岁月过,方才明白人生哪有那么多一辈子的事,她与孟毅没有一辈子,与楚步青也不会有,若说有,那不是别人骗了自己,便是自己骗了自己罢。   她的确不该伤害一个对她用真心的人,但长痛不如短痛,没有结果的纠缠,得到的总归是无望。   她喝掉剩下的热水,将水杯还给楚步青,便要自己离开。楚步青见她走的踉跄,几次上前扶她,雯因不肯,几次推开,更不肯上他的车。   “你先走吧,我自己走回去。”   楚步青听着这呆话,便知果真是醉了。   “这里离你的宿舍还远的很,你这般走法,还不到宿舍,就该转道回办公室了。”   “那也不用你送,我好好的名声,可不愿白白给你糟蹋,让你耽误我另攀高枝儿。你就算是高枝儿,我也嫌你矮了些。”   说哈见仍旧推开他,楚步青为那话伤心了片刻,终究不放心,复又追了上去。   “你不用我送,我陪你走一走。”   雯因凶道:“谁许你陪我走。”   楚步青反驳道:“谁又不许我陪你走?这路上难道写着你梁雯因身边不许走人?”   雯因听罢,径直走向一棵树,双手枹树,再也不走。   楚步青站在一旁犯愁,他总不至于也去枹树,雯因见他依旧不走,不由得冷笑两声。   “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,先前总能为她上到山下油锅,将祖宗十八代抛到脑后去,可这也算不了什么,脑袋上的热退下去,祖宗十八代终归是要回归本位的。我晓得这道理,所以你做什么,在我这里也是石沉大海,起不了效用,倒不如省下你自己一份力气。”   楚步青见她如此抗拒自己,心下无奈,不得折中妥协。   “我不送你回去也容易,你自己坐黄包车。这里黄包车难喊,我等到道车再离开。”   “你只要离我远一点,随便你做什么。”   雯因摸着墙,漆黑之中,一路上楼。   楼下路灯的灯光从楼梯拐角的窗口渗入,映出台阶的棱角,黑洞洞的前方,每一步都像是鬼走的路。   回到宿舍,她也没有开灯,踢掉鞋子躺在床上,盯着窗外浓浓得像将化开的方糖一样的月影看,更加心烦。   她原本就是喝酒的,心事重重,无法排解,就起身从床边的柜子上摸一瓶酒。那酒喝了一半,高脚的杯子倒扣在酒瓶上,荡悠悠,在黑暗的房间里,与瓶口摩擦出一点细碎的声音。   酒还是不管用,她将空酒杯空酒瓶都搁回原处,衣服也没脱,昏昏沉沉便睡了过去。   房间里的灯亮了,孟毅从外面走了进来,嘴角含着浅浅的微笑。   “雯因,你自在了?”   雯因吓得脸色惨白,人连连往后退去。   “你什么意思?”   “听说你今天要结婚了,我特地来祝福你。”   雯因退到窗边,见逃无可逃,唯有兵来将挡,水来土掩,鼓起勇气道:“你不会真心祝福我的,你又打算怎样?”   孟毅被她戳破,也不生气,脸上仍旧带着那三分笑容,就像木版画上雕刻的笑容一般。   “我没打算怎样,我说了,我来这里祝福你。”   这无比熟悉的语气,似乎自带一股强压,从四面八方钻进她的四肢百骸,陈旧的记忆卷土重来,登时就使得她心生胆怯。   “我没有结婚,我不会结婚的,你听错了。”   孟毅上前一步,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。雯因纵身僵住,动也不敢动。   “那是我记错了,你今天应该跟我结婚,你答应过的,怎么突然就跑了。”   她已经同他一刀两断,又几时答应过与他结婚,雯因如何也不肯认:“我没有答应过你,你好好想想,我真的没有答应过你。”   孟毅语气坚定,沉声道:“你答应过。”   她如此说,她也不敢否认,紧张道:“我反悔了,我不想跟你结婚。”   他像他平常的模样,仍旧不气不恼,单单夸了一个“好”字,夸的她浑身发冷。   他突然伸手抚摸她的腹部,无比温柔地,却吓出她一身冷汗,护住肚子,试图后退,身后的窗变作一堵白墙,却是丝毫退不得。   孟毅柔声道:“那你就带着我的儿子去跟别人结婚吧,我也去参加你的婚礼。”   雯因慌道:“你不准来,我不想见到你。”   孟毅笑道:“你不准我来?好,我一定不来。”   雯因蓦然记起当年他将査小七打成重伤的往事,他笑得这样阴险,心里定然又存了这番的主意,她不能再让他害人了。   她察觉自己的那点力量快要支撑不住,心乱如麻,不知哪里来的胆量,突然冲他喊道:“你别这样阴阳怪气跟我说话,你说,你来做什么?你来做什么!”   他握住她一只手臂,让她动不得,整个人突然俯下身来,吻了她冰冷的唇,那唇直冷得她全身发抖,一动也不敢动。   他放开她,依然用那样温柔地语气跟她说话。   “你好狠心,你说忘了我,就真的彻底忘了我了。那些快乐时光你忘记了,你的亲生骨肉你忘记了,你牢里的父亲也忘记了,你什么都忘记了,你愿意忘就忘吧,我也跟你一起忘。”   雯因猜测不出他话中深意,不知该如何应对,一下子慌了手脚,忙道:“不,我没有忘记你,我的心里只有你,你把孩子还给我,你将我父亲救出大牢。”   孟毅道:“那是不行的,这些话得等你跟我回来再说。”   雯因宛如被人从后背插了一刀,条件反射道:“不,我不跟你回去,你又在骗我。”   孟毅又笑:“你不跟我走打算跟谁走?你打算跟谁走就跟他去罢,打算跟谁结婚就去结罢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   ☆、婚姻大事3   雯因急道:“我没有要结婚。”   孟毅松开她的手臂:“那你跟我走,你不走我可不管了。”   雯因仍旧拼命地摇头:“不,我不走……”   身子后退的过程中,只见孟毅越走越远,她想到孩子和父亲再也见不着,心里万分焦急,想喊住他,他的身影渐渐隐入前方的浓浓迷雾之中,再也瞧不见。情急之下,她大声呼喊,声音困在喉咙里,竟一丝也发不出来。   “雯因,雯因,快醒醒。”   她忽觉两侧脸颊发疼,睁开眼睛,喉咙干涩的感觉也瞬间消失,室内灯光明亮,坐在眼前的人正是楚步青。   她蓦地坐起身来,一头撞进他怀里,撞得他肋骨生疼。她双手用力地抓住他,肩膀簌簌地发着抖,一语不发。再抬头时,眼圈已然红了。   楚步青笑着安慰道:“别怕,别怕,做梦而已。”   雯因松开手,双手扶着额头,那样真实的梦,那样真实的感觉,使得她脑袋一阵一阵的发疼:“我方才有说什么吗?”   现在她能够真切的听到自己的声音,已然不是梦了。   楚步青道:“乱糟糟说了许多,我也听不懂。看你的样子很难过,想是被梦魇住了。”   雯因呼出一口气,梦中的情景历历在目,堵在心口上,令她难过。   室内灯光刺目,雯因脑袋仍旧有些不清楚。   “这里是哪里?”   “是你的宿舍。”   说话间已倒了一杯水热水递给雯因,雯因谢过,如同以前他照顾自己时,自然地将热水接过,饮尽,一颗心方才安定下来,问道:“你怎会在我的宿舍?”   楚步青接过杯子放好,道:“我不放心你,你走之后我又从后面跟了过来。”   雯因听他说起,方才记起睡前情形,拍了拍额头:“我可真是醉糊涂了,对了,你是怎么进来的?”   楚步青道:“还说呢,我来的时候,钥匙还在锁上,我帮你拿了进来,挂在门后的钉子上了。”   雯因朝门后看了一眼,钥匙果然挂在那里。她回头望了望窗子,昨夜胡乱睡了,窗帘也不曾拉上。窗外天光微亮,大概有五六点的光景,她问道:“几点钟了?”   楚步青才要回答快“五点半”了,楼道里突然“咚咚咚”敲门声响,二人细听,敲的正是雯因的门。   雯因心中微微一颤,不等开口,楚步青已上前开了门,门外站着一个身材高瘦的男人。     敲门之人见到楚步青,立刻抱歉:“对不起,我走错地方了。”脸上现出疑惑,走开两步,再次拿着手上的地址与门号确定了一下,又回头看了看楚步青。   楚步青开口道:“你是梁超因吗?”   超因一怔,旋即回身:“你认得我?”   楚步青不置可否,笑了笑将超因让进门来,对雯因道:“雯因,是你弟弟。”   雯因听见声音,早已起身迎了出来。   超因进门,奇怪地瞧着二人,暂且一言不发。   楚步青见超因到此,自己多有不便,先行告辞,向雯因道:“我先走了,你今日好好休息吧,我代你请假。”   由楚步青代为请假,那更是有十张嘴也说不清,雯因倒宁可去上班,于是急忙道:“不用,我不用休息。”免得小怡她们又胡说八道。   楚步青道:“那我先在车里等你,时间到了,你就下来,一道载你过去。”   楚步青也不等雯因拒绝,自己先行下楼,车就停在楼下。   超因伸手关上门,将身上的包裹放在地上,自己也找张椅子坐了,方才揉着肩膀发问:“那个男人是谁?”   雯因道:“他只是我的上司,我们之间没什么其它关系,你别误会。”   一大清早的在她的住处,超因倒是不想误会。   姐弟见面,二人皆甚为欢喜,几年磨练,雯因没变太多,超因则黑瘦许多,人瞧着比以前多了些成熟稳重。   超因连坐了一夜的火车,进门就直嚷饿,雯因转去厨房点火做一碗片汤。清水片汤之中,雯因将能够找到的食材通通放了进去。连片汤上浮着的青菜,也是前天早上剩下的。   片汤上桌,超因大为失望:“就吃这个?过的也太穷酸啦。”   无奈腹中饥饿火烧,少不得先行吃着,吃了半晌,又问:“你不吃吗?”   雯因摇了摇头:“我不饿,你今天早上先凑合一下,等我下午回来请你去吃好的。”   “嗯。”超因摇头,“我没有时间,白天就要去部队报道,以后再吃吧,横竖到了第三军,见也容易。”   “什么报道?你不是在学校读书吗?”   “外面成天乱打,根本就是一锅乱粥,我那三等学校没上三个月就停课解散。解散后我跟同学一起参加白将军的第三军,怕你管我,写信的时候就没告诉你。”   雯因多少还是吃了一惊。   “那你现在怎么会在这里?”   超因道:“上头下来了调令,我被调到第二师,你不知道吗?”   第二师是上下铁板一块的精锐部队,岂是随随便便能够调入其中。   “我为什么会知道。”她猜了一下,忽而问道,“你知道是谁?”   超因道:“是一个自称姐夫的人派来的人,听老兵说第二师是最磨练人的地方,这道门闯过来,才算真正的军人一个,将来出将入相,指日可待。”   超因见雯因默然,试探问道:“你刚才那位上司,想必就是所谓姐夫了?你准备结婚吗?怎么都没见你跟我提过。”   雯因立刻否认:“没有的事情,你不要听别人胡说。”   超因道:“那就是他想和你结婚,你怎么办?”   “我没办法结婚。”   超因偏就不服:“为什么没办法?难道你要因为他,赔尽自己一辈子吗?我说过,等我缓过气来,所有的帐都要清算,我会一口一口咬死他。”   雯因制止:“别说这种话。”   “我不仅说这种话,我还做这种事。第三军路过姜陵城的时候,我还特地拦他的车揍了他一顿,只没告诉过你。”   雯因摇头苦笑。   超因瞧穿她的想法,辩道:“你别不信,我打不过他,就告诉他你死了,他一时间大概糊涂了,狠狠地挨了一场揍也没还手,我也算暂且出一口气。”   雯因以为他不过说笑,或者是年轻人吹吹牛,没想到他竟果真如此。好不容易躲开了孟毅,倘若他顺蔓摸瓜,从超因身上查起来,难保查不到蛛丝马迹。   “你真是胡闹。”   超因愤声道:“你放心,迟早有一日,孩子得抢回来,他姓梁不姓孟。到时候祺祺我替你带大,对外就说是我的儿子,那么即使你嫁人,他也照旧在你身边长大。那人如果对你还过得去,你就考虑考虑,哪怕不想嫁他,也是时候找个合适的人,你现在这个样子,可不是长久之计。你过去虽然跟孟毅在一起过,却也没几个人知道,你自己不说,他不知道,就如同没发生过一般。”   超因却不知,她是听不得孩子的,思念的毒,一旦发作,无药可医,唯有强忍。   她起赶紧身收拾碗筷,用以躲避思念:“吃完了吗?吃完了我去刷碗。”   超因道:“我自己去,你上班去吧,人家在等你。”   说罢自行收拾了碗筷转进用木板隔出的小厨房,雯因也趁着空闲收拾一下房间。厨房内水声哗哗后,超因又在厨房内翻箱倒柜一番后,继而跑了出来,向雯因伸手:“给我一点钱,米缸里没米,面缸也见了底,一会儿我还有点功夫,都帮你都买齐了。”   雯因正欲下楼,便从提包里掏出一些钱给他。   超因表情惊讶。   “就这一点钱够做什么?”   “米面总能买一点。”   “和尚尼姑吃斋都没你诚心,人好点还碰两颗青菜。”   雯因索性将钱全部给超因,总数仍然令超因瞧不上。   “我就奇怪,还没到夏天,你的薪水就通通蒸发干净了吗?”   雯因少不得敷衍道:“应酬太多,总要花钱的,横竖我自己也很少生火做饭。”   超因无奈:“算了,我自己想法子。”又伸手去怀里掏一掏,取出一只金镯子,“这个给你,你拿去应酬吧。”见雯因要问镯子的来历,忙道,“打仗的时候分的,你少往坏处想。”   雯因将镯子退了回去。   “你自己留着用吧,我哪里就饿死了,用你婆婆妈妈。有时间你睡一会儿吧,连夜赶来,定然累了。”     雯因脸色登时大变,楚步青的车就停在不远处,而他说不定就在车上看着自己,査小七却偏偏选了这最不恰当的时间点出现。   “我们到里面去说。”   天时地利不利于雯因,却偏偏有利于査小七,没有比现在更能挟制雯因的时候。   査小七反问道:“做什么去里面?难道我是见不得人的?”   雯因迅速转动脑筋:“我身上没带钱,我带你上楼拿钱。”倘若进了楼,或者给他钱,或者令超因帮自己想法子。   査小七早已瞧穿她的心思,就站在楼外,令她心惊胆战,偏偏不肯进去。   “你自己去,我在楼下等你,怎么不上去?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   ☆、异地重逢1   雯因见他不肯受骗,脸上的和善也就装不下去,冷声道:“我今天没有钱借给你,你过两天再来。”   “又过两天?你当我是你的奴才,任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,我告诉你,你今儿不给钱,休想打发我走。那天那个老头儿明明给了你一笔钱,你少跟我装傻。”   雯因又怒又惊:“你跟踪我?”   “这你可怪不得我,除了贩卖鸦片,哪儿还有比跟踪你更赚钱的营生,不然我害人去?”   雯因这下是真恼了,拼命压着嗓音道:“我真的没有钱,我发薪水的日子你比我还清楚,你到时候再来,不然你杀了我我也没钱。”   査小七却有意提高一点音量,故意让她难受:“你打算独吞了是不是?跟我玩心眼儿了是不是?我告诉你,你那点道行还嫩着呢,不肯给钱?好不好大家鱼死网破,我买张车票去姜陵,告诉孟毅他当年包养的情妇在哪里,又在做些什么。”   雯因深吸气,心里一阵乱跳,这个无赖,她原本当他是朋友,听他喊苦叫穷,竭尽全力的帮他的忙,最后才发现他不过是个既擅长说谎,又贪得无厌的无赖。他拿走了她几乎所有的生活费,如今竟然还拿这样的话威胁自己。   “你要告诉孟毅?”她气狠狠的问。   “怕了就学点乖,别整天让我浪费口舌。”査小七也气狠狠地瞪着她。   雯因忍不住恨声道:“好,你去,你只管去,看到时候孟毅会不会打你半死。”   査小七不惧怕雯因,却对孟毅惧怕的厉害,因为他半条性命几乎葬送,毕竟心有余悸。不过孟毅是害他的人,他难道还不能怨恨?不能想法子报复?如今生活困难,向雯因伸手,那也算他们亏欠他的。   査小七望了眼不远处的汽车,车内楚步青正向二人的方向观看,弄不清个所以。   査小七见状,不禁面有得意之色,说道:“我不告诉孟毅,却可以告诉你那位楚秘书,你当我不认得他的人还是不认得他的车?你如今交上了好运,那也等同于我交上了好运,我又有什么是不知道的。”   “不会有人信你的话。”   査小七笑道:“他今天不信,明天不信,总有一天你狐狸尾巴露出一星半点的时候,他是要信的。”   雯因只恨得牙根发痒,却一句话也说不出。此时楚步青已推开车门向二人走来,一边喊道:“雯因,还不走吗?”又指着査小七问,“这位是?”   雯因不得不回答:“是我一个朋友。”   査小七倒不惧生人,自来熟的替自己做起介绍。   “我是她姜陵城的老乡,今天特地来拜会。说来也是难堪,家里才搬到南京,诸事艰难,不为拜会,竟是豁出脸面来跟姑娘打个抽丰。她算是老乡里顶出息的,谁知求了半天,她也拿不出一个字,哎,这可是老天爷不给活人留条活路。”   楚步青见雯因面色难看,只当她为朋友借钱之事深感为难。他想眼前这人既然是她的旧友,楚步青少不得侠肝义胆,出手相助。   “舒小姐不过是外表看着风光,薪水只那么一点,外头应酬的事情又不必平常人,哪里还剩的下什么。”楚步青掏出纸笔,随手写了一个电话递给査小七,“你手头若紧张,暂且先打这个电话,便是其余的老乡遇到麻烦,也只打这个电话试试,她一个女孩子孤身在外,哪里又有那许多办法?”   雯因心里虽感激楚步青替自己解围,但站在一边,更是万分焦急,一时之间,去又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一个阻止楚步青的法子。   査小七笑嘻嘻拿了,作势谢过。   “那我就试试。”   出门之前哪里想到今日天时地利人和,竟会有此一喜。   査小七拿着钱离开后,雯因总算叹了一口气:“其实你不必帮他的忙,他总是来找我借钱。”   楚步青道:“日后他应该也不会再时常麻烦你,人离乡贱,他背井离乡乍来南京,想来也的确是艰难。”   雯因心中再次叹息,一肚子话,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。   “超因的事情大概你帮的忙,也谢谢你。”   楚步青要吐,假装不知。   “谁说是我帮的忙,你有证据吗?”   雯因难道令超因出面对质,说有自称姐夫的人的人将他调离吗?那岂不是承认了他姐夫的身份。   雯因道:“不管怎样,都要谢谢你,超因的事情,你一定没少下功夫”   楚步青笑了笑,不再否认。   “怎样,还像昨晚上一样讨厌我?”   雯因道:“我昨天晚上喝多了酒。”   “我也知道你喝多了酒,说的话当不得真。”   雯因心下黯然。   “不管当真不当真,我都不能嫁给你。”   楚步青心下十分不解。   “我就那么不得人心?到底为什么?我虽身在中统,却也不至于就是洪水猛兽。”   雯因睡了一觉,醒过酒来,楚步青又是那般对待自己,帮助超因,又替自己解围,再说出昨天那些伤人的话,她又于心何忍。   雯因道:“你很好,没有任何问题,我只是不想嫁人。”   这种套话又哪里糊弄的住人。   楚步青坚定道:“不对,一定有原因。”   雯因依然摇头,往事不堪回首。   楚步青多少有些着急:“你的特长是摇头吗?”   雯因想了想,终于找到一个不伤人的拒绝理由。   “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,我的婚事不由自己做主。”   他突然冲她绽放一个灿烂的笑容,自言自语道:“明白。”   自那日之后,楚步青消失了一段时间,再次出现,却她大牢里的父亲接至南京,一家团聚。   这是她拼尽力气,弄得自己遍体鳞伤也不曾成功的事情。   父亲暂时住在医院,他躺在病床上休养,两鬓生出白发,多年的牢狱生活,使得他不得不暂时依靠拐杖行走。   雯因躲在走廊地尽头,远远望着艰难锻炼的父亲,满腔心酸,凄然不已。   锻炼的时间结束,梅姨跟在他身边,一步一步送父亲会病房,过会儿又过来找雯因,指着她额头上的伤,找个话来说:“啊哟,头上怎么那么大一块淤青,是碰到什么了吗?”   雯因伸手抚下一点额发遮住青紫,点了点头,也不多言。   额头上的伤,是因为査小七昨晚找她大闹了一场。   楚步青昨晚从姜陵赶回南京,安顿下雯因的父亲,第一件事就是去瞧她,人算不如天算,正巧让他撞到査小七。楚步青虽给过査小七一个电话,査小七贪得无厌,一次比一次狮子大开口,并且屡借不止,连楚步青人也有些招架不住。楚步青一时不在南京,査小七无处发泄,便又来寻雯因的晦气。如今连借钱的名头也省了,仗着雯因有把柄在他手中,竟是嚣张到入室抢劫的地步。   査小七也晓得雯因没有多少钱,哪怕有钱,如今也塞不住他的胃口。不过雯因若不难过,楚步青又如何肯乖乖就范。   楚步青偏就撞上査小七在雯因的住处翻箱倒柜的一幕,雯因竭力拦阻,想将他赶走,他却出手将雯因推倒,雯因的额头正巧撞在柜子角上,疼的她晕头转向。   楚步青见状,对着査小七一顿狠揍,听热闹的邻居各个吓得关紧房门,走廊里鸦雀无声。   査小七被打急了,张口骂出很多难听的话,直听得雯因心惊胆战,面色发白。好在他没有提及名字,好在他这种人惯骂市井粗话,楚步青甚至以为他骂的是自己,绝想不到那与雯因有分毫关系。   査小七见雯因竟敢不相帮,气狠了便嚷着休战,欲将她的丑事一一抖出,让她也难得好过。楚步青遇到这种无赖,却是一字不听,一言不信,只有打的更凶更狠的份儿。他听了査小七前头咒骂的言语,警告査小七若敢诋毁雯因一句,自己便打落他一颗牙齿——査小七的门牙已然被打落两颗。   査小七没料到楚步青竟也不是个好惹的,心中起了惧怕,末了告饶求起请来,雯因更怕事情闹大,少不得劝了几句盛怒的楚步青。楚步青见査小七已然胆怯了,临走前又警告他,若再敢来招惹雯因,便让他去将中统的牢底坐穿,这世上大概还没人不怕中统与军统的牢底。   梅姨忐忑地抽出帕子,犹豫着不知自己该不该替她拭脸上的泪。   雯因毕竟还是雯因,主动接过手帕,哽声道:“谢谢梅姨,这些年多亏你照看父亲。”   梅姨会心一笑:“一家人,说什么谢不谢,好在苦日子都熬过去了。”   雯因道:“说的是,一家人若要谢一辈子也谢不过来,以后父亲还得多靠梅姨费心。父亲这些年在牢里还好过吗?我与超因委实不孝。”   “好在没有谁去为难,你母亲的钱你留给我,我取过一回,各方面疏通疏通也算过得去。”   “如今既一家人团圆了,这笔钱便再不可动,只怕人顺蔓摸瓜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   ☆、异地重逢2   “那是当然,当然。”梅姨对她的态度十分感激,主动拉着她向更避人的地方走去,“你才离开的时候,整日有人盯紧我,好在我也并不知你跟超因的下落,过后也就罢了。”   雯因虽然不问,但梅姨清楚什么是她所关心的,低声道:“那孩子我也替你打听,可惜那边一丝风儿不露……你记得你千万不可在你父亲面前提孩子,他在牢里多半是病着,打你弟弟开始,就没人敢在他面前提你与孟毅的事情。”   外面的天黑了,临行前,父亲单独与女儿交代几句。   “改日请他吃个饭,先替我谢谢人家。”   雯因仿佛没有听见,脑袋里想的全是孩子的事情。除了那可爱又可怜的孩子,她的亲人都聚齐了,然而就那孩子小小的一个人,便将她一大半颗心挖的空空荡荡。孩子应该已经长到最讨人喜爱的时候,大概也会像同样年纪的小男孩一般,突然冒出几句令大人不禁捧腹的话语,不休不止的淘气……   她的脸上不知不觉露出甜蜜的笑容,可是父亲还在跟她说话,听到现实里的声音,两颊的笑容便犹如两把刀僵在脸上。   父亲又问:“他多大来着?”他问的是楚步青。   雯因机械地摇了摇头。   她父亲见她一副神不守舍的模样,也就不再多问。   窗外下了点微雨,楚步青开车,从郊区医院回城中,雯因的父亲固执的选择住在郊区医院,似乎是故意躲避谁。   车灯在明亮的山道上亮起,照的雨线发亮,一道一道,打在车窗之上。雯因的一侧脸颊贴着冰冰凉凉的车窗,那雨便仿佛直接打到她脸上一般。   楚步青救出了她父亲,虽然父亲只是关在牢中,但是以父亲的身体状况,楚步青显然是救了父亲一命。他不声不响替她完成这件大事,他对她有这样大的恩典,她本该再也没有理由拒绝他。可当她见到父亲摆脱牢狱,她全身的力气一下子失去受力目标时,她的人生陷入一片茫然后,她才晓得自己的一生早就葬送了。   面对楚步青,雯因是没有资格的,迟早有一日,她将成为一个笑柄。   她怎么会不是一个笑柄?如果她答应嫁给他,却在未来的某一天,猛然发现自己看错人。   他怎么会想得到他所追求的人,他自以为温婉沉静的东方女子,吸过大烟,生过孩子,跟一个有妇之夫不清不楚地度过一段混沌的日子的。   他如果知道他会受的了吗?没有男人能够受得了。   她如果嫁给他,不是报答他,反而是在害他,她怎能如此的忘恩负义?   他替她救出父亲,可她的决心却只能比从前更加坚定,她开门见山道:“我父亲提及我们的婚事,他让我自己拿主意。”   楚步青被她开门见山惯了,崎岖的山道,又是雨夜,车开的小心翼翼。   “好着呢,你如今是不是打算以身相许了?”   雯因一怔,他瞧了镜子里的她半晌,突然哈哈大笑:“瞧将你吓的,我不过同你开个玩笑,你不必当真,更不必想着拿婚姻大事来报答我,咱们又不是做买卖。即便我出手帮忙,却不是你要求我出手相帮我才相帮,因而你不必对我有任何亏欠。”又笑着自嘲,“混在中统名声本就糟糕透顶,我可不想再落个强抢民女的罪名。我有的是耐心,我可以慢慢等,等你心甘情愿那一日。并且我一定会等到,你敢不敢跟我打个赌?”   雯因不想打赌,她想对他说,他对她的恩情,她可以花十年,二十年,三十年……人生漫长,总之她一定会找到机会报答,但却不是以谈婚论嫁的方式。   即使是漆黑的夜,楚步青脸上的的笑容,也如初夏的阳光一般灿烂,这份灿烂,令她暖心而熟悉,恍惚曾经的她,也是如此笑意明媚,在阳光洒满庭院的午后,偷偷溜出家门与人约会,他与她并排靠在粗糙的树干上,温暖而寂静的阳光,透过绿色的树叶,像水一样地倾泻下来……她不知道原来离别的滋味是那般凄凉,哪怕回忆,也需要最够的坚强,她没有继续回忆下去。   楚步青对未来自信满满,他憧憬的是一个美满的家庭,可他却没想到她是那样的人。雯因的心,仿佛被他的笑容狠狠地撞击,惭愧不安。雨越下越大,啪啦啪啦打着车窗上,车内安静地只能听到两个人的呼吸声,他们似乎各怀了心思。   楚步青用余光望了眼她额头上的淤青,试着问道:“査小七就是你一直不肯嫁给我的原因,对不对?我在姜陵时,听闻你许配过他,后来有讨债的人到婚礼上闹场,将他打伤,你们才不了了之。”    雯因心脏漏跳了一拍,她最不愿提及的就是往事。   她不言语,在楚步青心中,就等同于默认。   楚步青早就预备好满不在乎的神色,还不忘拿着自己调侃她:“幸好你没嫁给他,不然今日我再遇见你,岂不得选个夜黑风高的晚上领着你私奔。你八成又不肯,到时候我索性一不做二不休,绑了你才省事儿。”   雯因心里苦笑,没嫁给査小七又如何?倘若她当初嫁的是査小七,她后来又认清了他的为人,哪怕自己一走了之,至少也免却任何牵挂。   楚步青连査小七的事情尚且知道,难道竟不知道孟毅?父亲入狱是他一手策划,难道楚步青出面,孟毅竟不阻拦?   想来想去,这件事竟险的很,楚步青在姜陵究竟见的什么人,做的什么事,父亲与梅姨也一概不知,她忍耐不住,总算大着胆子旁敲侧击。   “去姜陵救我父亲,一定不容易,你在姜陵见过孔厅长吗?”   楚步青颔首:“见过,好在是放老了的案子,没大有人提起,倒也不棘手。”   雯因赌性又起,指甲掐着手心,一颗心砰砰乱跳,拚命忍住呼吸,不让他瞧出异样,再问:“难道孟毅竟不阻拦?”   楚步青没对雯因起任何疑心:“孟毅不在姜陵,我倒谢他一次,好在他不在,不然若正面碰上了,也是一件头疼事。我们当初倒瞧错了他,他如今是越发不受人控制。”摇头,“我又跟你提这些做什么,难道你还当真一辈子待在中统。”   雯因听得惊心动魄,听他言语,竟似认得孟毅一般,蹙眉凝思,正待细问,暗沉沉沉的雨夜,却听得一声刺耳的刹车声。   原来此处山路险滑,汽车转弯,一个不防,竟飞掠了出去,车外哐啷哐啷一通乱响,楚步青手上青筋突起,把着方向盘,竭力挽救残局。所幸车体沉重,车子并没有翻滚下山,而是斜线坠落,两三分钟后,被树木当住。   楚步青尝试动一动,没有疼痛感,没有鲜血,所有的关节也没有错位。   他却没敢往低头看,怕看到鲜血淋漓的雯因。   “你……你还好吗?”他颤抖着问。   雯因僵直着身子,睁开眼睛,整颗脑袋都在他怀中。   “没事。”她也颤抖地回答。   片刻的惊险,让人连恐惧都来不及,如果人生还有什么遗憾,那就是她再也见不到她的孩子。   她木头人似的僵坐着,他沉重地呼出一口气,圈紧他的双臂僵硬地松开。就这样轻轻一松,却仿佛这个人,一下子从外面的世界,强攻入撞进她的生命中,带着令她难以置信的震撼。   雯因此时才发现,原来他竟用自己的身躯护住了自己,就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刻,似乎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。   孤身在外这些年,竟在这一同生死后的时刻,找到一个她难以置信的臂膀。他竟是真心待她的,不是她以为的三年五载,而是刹那永恒,永恒到她今生今世不会忘却。   她曾经以为死亡远在天边,在生死的夹缝逃脱一命,才知道死亡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,是一件如此容易的事情,既如此,那她为什么还要理会那么多?   她既要报答他,他既如此真心待她,那她为什么不肯如他的愿?不如他的愿,报答的再多,也不算是报答。   这样的乱世,谁活的也不容易,他们做的又都是危险的事情,今天捡得一条性命,也许明天后天就不在了,她又为什么理会那么多?凭什么理会那么多?   “楚步青,我嫁给你好吗?”   楚步青怔了一怔,因为受惯了打击,反而不敢轻易相信。   “真的嫁给我,你确定?”   雯因目光坚定,一旦做出决定,再无悔改。   “我确定。”   “你不打算继续考察考察我吗?也许我并不是你表面所看到的模样。至少在别人眼里,我是只六亲不认的疯狗,是拿别人鲜血染红自己顶戴的无耻之徒,是靠踩着别人的白骨登位的野心家,如今连父亲也时常如此责备我,极不待见我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   ☆、异地重逢3   雯因道:“我不管别人眼里你是什么样子,我只知道在我眼里,你很好!我以前总觉得不应该跟你在一起,但今天我终于有了与你在一起的勇气。你对我这样好,我也一定会做一个好妻子。我会对你很有耐心,也会很温柔,我们一开始或许会产生种种摩擦,那是我还没有完全了解你,请你再给我更多的时间了解。”   楚步青心中柔软,收了收手臂,同样说道:“我也并没有完全了解你,也请你再多给我一些时间。”   雯因娓娓,每一句话都是从内心深处流淌而出,这些体悟藏在心里已不知有多久,连她自己都几乎忘记,再没想会有重见天日之时。   “我信任你,如果我偶尔生了气,我也不会生气太久,我会认真倾听你对我说的话,即使有时我们会觉得彼此不可理喻,我也仍然会让你感觉到我愿意陪伴着你。你待我的好,我都会永记在心。当你不合作而我想责怪你的时候,我会考虑是否有什么正在困扰你,令你烦心,我会好好照顾你,只要你不嫌弃我。”   楚步青好笑道:“我怎么会嫌弃你?我父母并非势力的人,那一日或许的确突兀了一些,是我处置的不当。我喜欢你,他们也一定会喜欢你。”   雯因竟觉得无比感伤,他会的,他迟早会的,他都不知道他为什么会,可她又明知如此。他如今对她越好,她越是害怕。   车外大雨哗哗,她也细细地哭了起来,轻轻的啜泣,这两年的铁石心肠,她都忘记自己还会哭。这些话她打算告诉另一个人的,今天却通通告诉了楚步青。在从前的那个人那里,她精心准备了许多年,终于还是没有等到做他妻子的机会。   终究是要结婚了,嫁的却是别人,终究是要将过去全部放下。   楚步青幸福满满,笑逐颜开:“这样好的女孩子怎么会没人来疼,毕竟是我慧眼识珠。”   雯因用力遏制自己的泪水,声音微微有点发哑。   “决定与我结婚前,请记得激情不会持续太久。将来你若抛弃了我,我也会非常痛苦。但是合则聚不合则分,如果有朝一日你发现一切不是你想要的模样,你决定结束是更好的选择,我也不会怪你。”   他在她发丝上轻轻一吻,还没有发现她在哭泣。   “我们会永远在一起,无论如何。”   雯因却从不奢望如此。   在她看来,他们就是火车上的一对旅客,或许可以一路欢声笑语,相互扶助,但迟早有一日,火车到站,他们得分道扬镳。   他终于发现她的肩膀在抖动,松开手,奇怪地瞧着她。   “你怎么哭了。”   雯因笑道:“没哭,有朝一日,如果我们劳燕分飞,请你将孩子留给我,我会永远感激你的。”   楚步青莫名地有种不安:“怎么可能离婚,我们会在一起一辈子。”   是吗,一辈子?一辈子的岁月有多远,一辈子的河流在何处没入尽头,他们又怎会预先知道。   “无论如何,你一定得答应我,你先答应。”   雯因想他一定觉得自己无理取闹。   楚步青疑惑片刻,随即还是笑了笑:“好,我答应,非但孩子留给你,我自己也留给你,到时候最好凑一桌麻将。”   她涩然一笑:“我还有一些事情,过去的事情,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讲。”   楚步青道:“我说你今日怎么这样奇怪,谁又没有过去吗?我相过亲,也交过朋友。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,我不会计较,我想我的过去,你应该也不至于计较,既决定要结婚,不如就索性从这一刻将过去的烦恼通通抛开。”   雯因吞吞吐吐:“也许……”   楚步青又道:“你如果非说不可,我洗耳恭听;你如果不愿意说,也没有关系。”   她扭头望向窗外,窗外漆黑一片,这样的两难,她究竟该如何是好。   既决定结婚,双方家长见了一面,便筹备起婚房,婚房的事情楚步青倒没有麻烦她母亲。   他带她去了他的一个一住处,七拐八拐,是在新政路的一处小院落。   既在中统混,就少不得狡兔三窟,许主任一向神出鬼没,楚步青也难少几个藏身之所。房子是从前买下的,不过他从未住过。此处环境清幽,所处位置又极为隐蔽——出于工作原因,楚步青须得时刻防止遭人暗杀,当初他买下这房子的时候,完全是一见钟情,自己经的手,价钱都不曾与人讲过。   庭院里种着松竹,古树郁郁葱葱,,将身后的两层房屋掩映之中。琉璃瓦硬山顶、红砖清水墙,时隐时现。   雯因推开楼上的窗户,风吹而过,竹叶沙沙作响,雯因一瞬间恍若远离红尘喧嚣。倘若安静无事,岁月易逝,烹一杯香茶,捧一本喜欢的书,仿佛再也不愿离开。   朔风吹弯浓翠的竹身,透过缝隙,四周围起的钢丝网,冲入眼帘,毕竟庭院之中的景致格格不入。   楚步青的生母生前信奉基督教,楚步青出于工作原因,不愿太过铺张,雯因更是如此,因而婚礼选定在一所外国小学的小教堂中举行。   婚礼筹备的虽然简朴,楚太太也不愿多管闲事,她连举行婚礼的人都不过分理会,更何况区区一个婚礼。陈也以舅舅的身份出席,他当初倒是坚决反对,无奈楚步青立意坚决,陈也就松了口。陈自知对楚步青有所亏欠,只怕自己坚持到底,二人关系难免失和,做父亲的多少怕了这个儿子,二来陈也从未将婚姻看的多重。   夏日午后,阳光洒满绿藤萝,通往教堂的幽静甬道,落英缤纷,每一步都是迈向新人生的伊始。   婚礼现场大致准备就绪,化妆室内,不断有人敲门,送上祝福。洪嘉筠更是带了自己的好友来闹场,嘻嘻哈哈之间,迅速与男方的朋友结成联盟,双方约定,今日无论如何也不轻饶两个新人。   乱糟糟的喜悦气氛之中,楚步青也偶尔现身,过来跟他们胡闹一通,甚至顺着众人的坏心眼,亲自出马调戏新娘,雯因勉力应付,神经紧绷着,丝毫也无法放松。   她来的路上仿佛从见到了査小七,从汽车的后视镜远远地望见一个背影,一闪而过的背影,又不能完全确定。或许不是吧?自打上次楚步青将他打了一场,威胁他如果再骚扰自己,便将他送进监狱之后,他就再也没有现身。他若选择在婚礼现场现身,完全是损人不利己,破坏掉她的婚礼,他也不能得到任何好处,甚至楚步青一怒之下,或者果然将他关进大牢,这样得不偿失的事情,他难道真会犯傻去做?   她一时间劝说自己是看错了,她这几日总有些疑神疑鬼;过一会儿又忍不住仔细回忆那个背影,认为査小七说不定是因为那日挨打,蓄谋当众说出她的丑事,来报复他们二人,査小七不是以前的査小七了,或者说以前她不真正认识査小七,总之如今他是有这样的报复心的。   她的整颗心仿佛放在热油之上,反复煎熬,脸上的细汗将脂粉化掉,又得不断折腾补妆。接二连三地应付过一个又一个,终于支持不住,晕倒在化妆室内。   再醒来时,大概已过了五分钟,是在与化妆室一墙之隔的休息室。偌大的休息室空空荡荡,雯因躺在沙发之上,房间内只有楚步青一个人,十分安静。   楚步青见她醒来,急忙关问她觉得怎样。   雯因摇头,回说没事,不过是方才化妆室内人多,太闷了些。   楚步青将房间内所有的窗子打开,使得空气流通,握她的手时,觉得她双手冰凉,微微发颤,不由地好笑道:“我昨晚比你还要紧张,后来到了这里,就索性什么也不想。最多不过是出几个丑,给他们一群恶人笑话作弄,没什么了不起。横竖冤冤相报,我当初也作弄过旁人,今日难道还能不给他们机会报仇雪恨?至于那些没作弄的,日后咱们再一一讨债不迟。”   雯因微微笑道:“你不用一直说笑话宽解我,不过是天气太闷了,我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就好,你真的不必担心。外面还有许多人要应付,你总陪着我,该让人挑错了,父亲母亲也忙不过来。”   楚步青抬手看了看腕表,道:“那你在这里躺一会儿,横竖还有一会子才开始,让人进来陪陪你吗?”   雯因拒绝:“不必,我自己就好,让人陪我我更紧张。对了,去接我父亲与梅姨的车还没有到吗?”   “车一早就派去了医院,大概仍旧在路上。他们在郊区,山路毕竟难行,耽误些也是有的,一会儿我外头去瞧瞧,你好好休息,不用担心。”   雯因顺从地点了点头:“那你去吧。”   雯因躺在沙发上,听着外面飘渺的欢闹声,茫然地盯着一面雪白的墙壁。墙壁之上,一扇紫檀色的侧门应声而开,那扇墙上的一扇门打开,一个一身西装,打扮的如同教师的中年男人出现在雯因面前。   雯因急忙坐起,问道:“不知你是男方的亲戚还是学校的老师?”   那人摇了摇头:“我既不是男方的亲戚,也不是这里的老师,我是你丈夫派来的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   ☆、异地重逢4   雯因疑惑不解,她的丈夫是楚步青,楚步青就在此处,又何必特意派个人过来,就算有什么话要说,也该派个女伴。   雯因不禁起了警惕之心,起身问道:“你到底是谁?”   那人依旧面无表情:“我是谁没有关系,倒是有人让我问你几句紧要的话。”   陌生人的话,仿佛一支利箭,嗖地一声,刺进她的心里,心中压住的那一份不祥的预感,如烟花一般,砰砰炸散。来了,终于来了,她虽然不知道到底什么来了,但直觉告诉她,她所一直害怕的东西,正离她越来越近。   “什么话,别人让你问我什么话?”她脸上扑着粉,因而脸色看不出有什么变化,只是嘴唇微微发抖。   “有人让我问你,你想见孟毅吗?”   雯因猛然后退,手指紧紧地攥住沙发扶手,骨节隐隐发白。   那人的话,继续如毒箭一般射向她几欲崩溃的神经,不依不饶,打的他全无招架之力。   “你若不想见孟毅,那你想不想见你的孩子?你若不想见你的孩子,那你想不想见你父亲。”原来还不是査小七,原来是他来了,一定是他来了。她全身的力气瞬间消散,犹如被人抽去筋剔骨一般,整个人虚软,摔倒在地。   那人的声音再度响起:“你若想见,就随我来,若不想见,就永远也不必见。”   楚步青站在休息室外,透过门缝,里面的侧门再次打开,关上,穿着一袭婚纱的雯因,穿过那扇门,离开休息室。   楚步青如石雕一般定在门外,对方才所看到的一幕,内心无比震惊,竟然没有上前阻拦雯因。他的一只手颤巍巍地抬起来,哆嗦着解开卡住喉咙的一颗扣子,胸闷地喘不过气。   什么丈夫?哪里来的孩子?那个陌生人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!他开始头疼,他不敢想下去。他甚至怀疑,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,方才房间内穿婚纱的人根本不是雯因,今天所举行的婚礼也不是自己的婚礼,一切都弄错了……他不能相信!不敢相信!   有几个朋友追过来在旁边闹他,他理也不理。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冲了出去,他从人群里抓住一个自己信得过的下属宋优,带到隐蔽之处。   他喘着粗气,许久没有说话,他的脑筋有些混乱,不清楚第一句话该说什么,第一件事该做什么。   宋优见气氛不对劲,忙喊了几声楚秘书,楚步青心神紊乱,完全出于本能的说:“查孟毅,马上。”   宋优问道:“哪个孟毅?”   “姜陵,孟毅。”楚步青听得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,他整个胸膛都仿佛要爆炸一般。   宋优的脸色表示事情颇为难办。   “孟毅直属老板,以我的职位,根本没有资格调查他。”   “我非查不可呢?”   “楚秘书可以先跟老板打个招呼,若是以前,的确十分为难,不过孟跟老板近来闹得不合,老板应该不至于为他驳你的面子。不过就算老板点头,种种关节,也十分麻烦,不是一时半刻查的到的。”   楚步青已渐渐镇定,一旦过了许老板那里,什么事都会变作大事,更何况一时之间他也等不得,楚步青猛然间又想到另一个人:“先去查査小七的住处,就是一向跟张老三拿钱的査小七。记住,今天跟你说的话,一个字也不许声张。”   见宋优一动不动,拼命压抑着怒火。   “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。”   “现在就去?”宋优分明是来参加婚礼的。   “立刻!马上!”   楚步青在七分钟后得知査小七的住处,众人一个不留意,他的汽车已驶出学校,空旷的马路上,尘土暴扬。道路两旁种着不知多少棵法国梧桐,知了聒噪地啼叫不休,闷热的汽车里,楚步青出了一身汗,更加心烦意乱。   楚步青在路上时,雯因在一栋别墅里,见到孟毅。   她感觉自己仿佛快要疯掉,但她不能疯。   孟毅在饮一杯洋酒,见到她出现,以再平常不过的口吻招呼她:“来了,坐”   他似乎是在招呼一个可亲可爱的朋友,不过他的眼睛却犹如锁定目标的猫的眼睛,一瞬不瞬地盯着雯因,盯着她那一袭雪白垂地的婚纱。   他们本离得那般近,听得见彼此的呼吸,触摸得到彼此的目光,却因为她身上的婚纱,远隔千山万水,冻结时光洪流。   雯因昂着头,定定地站在那里,双手将两处白纱攥得皱皱巴巴。冰冷从心脏传到指尖,整个人仿佛是寒冰雕成。   “你坐下,我们谈谈。”   孟毅抓住她的眼睛,语气依旧如暖日微风,她在她旧年的梦里出现时,也曾如此温和。   “雯因。”   他见她一动不动,遂起身走迫近她喊。雯因的额头已渗出细密的汗珠,她甚至不敢喘息,那无比熟悉的声音,那曾经耳鬓厮磨的人,硬生生地将她的名字压进她的心里,她丝毫抗拒不得。   他的两道目光像两把利刃,从上到下,将她凌迟的体无完肤。她觉得自己再不作出反应,就一定会疯掉,她突然彷徨地乱喊着、退避着:“你认错了人!你认错了人!”   孟毅主动伸手,先是碰到她的指尖,继而一点一点蚕食,多少岁月过,他终于又一次牵起她的手。   “我认错了名字却不至于认错这块疤痕。”他攥紧她的手,那样的力道,仿佛要将她的骨头捏成粉末一般。无名指上的伤痕,还是当初她一怒之下,用红桃子玻璃镇纸砸碎戒指时所留。   他随手扯掉她头上的白纱,手指熟稔地触摸在她的颈项,摩挲在一道淡淡的疤痕上:“还有这齿痕,你身上的记号,难道需要我一一找出来吗?已经见了面,别再做这种小孩子游戏。”   雯因打个战栗,受到电击一般后退,她的手捏在他的手中,却又哪里逃的开,他使力一拉,将她整个人扔进沙发里。   “你老实坐着,我们好好谈谈,喝酒吗?”   她不答,僵直的坐着,仍旧在后退,一双眼睛万分警惕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,嘴巴里却嘲讽地问道:“你打算将孩子还给我吗?”   孟毅专心致志地泡一壶茶,直言不讳:“没打算。”   “那我们还有任何可谈的。”   明明一清二楚的答案,她不知该笑还是该怒,最终哭笑不得。她又想起父亲,她因父亲追至此处,到了这里却没有见到父亲。   “我父亲在哪里?”   孟毅倒也坦然:“我不想再知道他在哪里,他自己离开医院之后,我就没有派人跟着他。”   他言中之意竟是放她父亲一马。   做出这样的决定,的确是为难他,毕竟是她的父亲害死他的父亲,害的他家破人亡,虽然隔了长长的恩怨纠葛,雯因却不能不替她父亲道一声谢。   “谢谢。”   实在是太过讽刺的两个字。   “这两年你过得快乐吗?”   成块的普洱茶在滚水中自我伸展,他自己喝了一点酒,她没来之前,他原本就在喝那一瓶酒。浓烈的酒气,令她忐忑不安,从前在一起时,她从未见过他如此喝过酒。   “你希望我快乐还是不快乐?”她反问。   “我希望你过得快乐。”他的眼圈竟然泛红。   阳光透过落地窗倾洒进来,折射在他脸上,回忆蓦然闪到那年那日的午后,恍惚之间,竟然是最初认识的孟毅。   她坚定的说道:“我过的很快乐,谢谢。”   她说的这样坚定,连她自己也几乎相信。   “别再对我说谢谢,听着虚伪。”他将茶从紫砂壶里倒出一小杯,“喝点茶吧,是你喜欢的。”他只掰了一小块普洱,便浓稠不解,茶水从壶嘴中缓缓跌入杯中,是小小的灰红色漩涡。   不知为何,雯因没有再拒绝,他们的见面,是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平静,她做梦也不敢相信。   “两年不见,不想问问我过得怎样吗?”他将小小杯子递进她手心里。   雯因一饮而尽,因为太过浓稠,喝进嘴巴里又苦又涩,水又是烫的,疼的她几乎落下泪来。   雯因整个人是冷的,说出来的话也自带一股冷意。   “也许过的很好,也许过的不好,不与我相关的事情,我不关心,请问你还有别的事情吗?”   她不愿与他多做纠缠,她原本该问问孩子,但问了又能如何。他肯还给她吗?他不肯!既不肯,多次一问,徒然将思念加深,还能如何?她思念的太狠太累,不敢相问。   “你就这么没有耐心?”   他的声音也有点冷,他的冷是深入骨髓的,将她从里到外的冻醒。   她搁下杯子,起身,坚持道:“我得走了。”   他只觉得她可笑,觉得她在幻想,又一丝一毫笑不出。   “我已经出现在你面前,难道你以为我出现,就为请你喝一杯茶吗?”   雯因抬了抬头,复又低回原处,目光漠然,仿佛是直直地盯着一面墙壁,细看又完全不是。   她倔强道:“我有事情,你不许走我也非走不可,再不是你说了算的。”   他抬了抬眼睛,啜一口酒,微笑:“你有什么事情?”手越攥越紧,玻璃杯上现出斑驳裂痕,碎片扎入手心,血液顺着缝隙渗入酒水,酒里染了血,他的双眸也已红染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   ☆、异地重逢5   自鸣钟悠长的“当——”一声,时间是一点半,雯因知道楚步青一定在等她,想到楚步青,她就不知道从哪里生出一股勇气。   “今天是我结婚的日子,我没有时间了,希望你不要为难我。”   “你爱那个人吗?”   雯因只想赶快结束,离开这令她感到窒息的地方。   “这与你无关。”   孟毅举起酒杯缓缓饮酒,已是那样刺目的半杯血,他却也不觉得痛,雯因没有注意,连他自己也不曾发现,唯一提醒他的,是嘴巴里苦涩的味道,可这一切原本就是苦涩不堪。   “他知道你的过去吗?”他问。   “与你无关。”她答。   她的那份漠然近乎潇洒,仿佛那些过往的岁月,仅属于孟毅一个人,全然与她无关。   他凄然地观察着她脸上的神情,有种神经性的疼痛在脑袋里作祟。   “你认为你的人生会幸福吗?当你想到过去的时候,你的孩子,你的另一个丈夫。”   他们之间的平静,令雯因想起昨日午后的暴雨,今天的午后没有暴雨,却依旧有不知名的力道从四面八方将雯因包围、压迫,令人连喘息都觉得艰难,她深吸一口气,坚决的否决他:“你不是我的丈夫。”   雯因“啊”的一声惊呼,重重地一掌已挥在她脸上,直打的她头晕目眩。她整个人倒在沙发里,一侧脸颊鲜血淋漓,洁白的婚纱上,也红的触目惊心。   他揪住她的婚纱,喝下去的血仿佛要从太阳穴爆出。他的额头抵着他的额头,她的全世界只剩下他一双愤怒的眼睛。   “梁雯因,我告诉你我来做什么,我来一刀一刀活剐了你,就像你活剐我一样。你敢结婚!你敢跟别的男人结婚!你当我是死人?你跟我我仍有婚约,你却跟别的男人结婚,你还有没有一点羞耻之心,你还知不知道什么叫做忠贞,连我都替你觉得下贱!”   他打的那样狠,骂的那样狠,该来的暴风骤雨般一齐袭来,这反而令她安心冷静,理智地对他说:“你爱过我,后来不爱了;我爱过你,但后来也爱不下去,变成能够靠时间化解的事情。既能放得下,就不觉得是什么不忠贞的事情。我自己既不觉得我不够忠贞,你觉得如何我也并不在乎。”   他那样紧紧地揪着她的婚纱,他那样用力压迫着她,可那些都是他日日夜夜压迫在自己身上的力道。他捏着她的下巴,强迫她注视自己,自己更是无比贪恋地注视着她,无言之中,竟滑下两滴泪,从他的脸颊,打在雯因脸上,混杂鲜血,沿着嘴角滑入她嘴巴里,是那样的刺心而痛苦。   他忽而使出所有的力气抱紧她,他自己知道,这一刻他不过是个可怜人,唯有久违的她的呼吸,久违的她的体温,才足以安慰他这个久病之人。   “我以为我们会一直在一起,可我还是弄丢了你。你以前就曾说,如果彼此分开了,你会忘记我,可是没关系,我还活在这个世上。只要我有一口气在,我就会再次出现在你面前,再次带你远走高飞,你只要在我身边,总会重新记起我。”   他知道她今天要结婚,他本是中了剧毒一般的暴怒,可这些话还是不可自抑地让他说了出来。   说出来她也不见得有一丝感动,在他的臂弯的禁锢下,仍旧是如水的平静,拿话一针一针地戳他的心。   “你自以为你还爱着我?可你问问你自己,有像你这样爱一个人的吗?你认为你为我牺牲,你也的确如此,可你对我的不过是怨恨,是不甘。既然如此,又为什么一定要彼此折磨的在一起?难道就不能给彼此留一条退路,至少若干年后,大家回忆往昔的时候,还能残留一点点好感。”   孟毅要的不是回忆,他要的是她活生生的人,他要的是一点一滴的将来。他也深记那个明媚而单纯的午后,他们背着手,并倚着树干,静静的什么话也不说,偶尔相视一笑,尽在不言中。   她认为他只是不甘,只是怨恨,他怒极了,松开拥抱,却还是按住她的双手。他脸上的泪痕已干,仿佛从来也不曾为谁落过泪。   他恨恨地笑了两下,就像是又甩了她两巴掌。   “我很想知道他知道你的过去之后,会是怎样的表现,他还会像现在这般待你吗?他即便一时原谅你,他会永远不介怀吗?你别再自欺欺人,没有男人受得了,我们在一起两年,我们生过一个孩子。他如果知道你将他当做傻子一般玩弄,你说他该有多气愤,可惜我没什么耐性,不然我倒想瞧瞧。”   雯因终是被他这番话激怒。   她深吸气,用力挣扎,却又哪里挣扎的开,唯有咬牙切齿的痛骂。   “你无耻,你凭什么威胁我?你凭什么!”   他抚摸着她的脸颊,撑不住的笑:“到时候他因为你的过去,将曾经的山盟海誓抛诸脑后,将你抛弃,你也会像现在一般愤怒吧?”他是无所不用其极刺伤她,就像她刺伤自己一般。   她定了定神,在脑海中沉思,究竟是什么,让他们从当初的情深走至今日互相逼迫的境地。答案触目惊心,他当年痛斥自己隐瞒他实情的话语犹在耳边震响,使得雯因瞬间犹如醍醐灌顶一般,今时今日,她终于明白一切的过错从何而起。   “你愿意告诉他,就去告诉他,就算你不说,我也决定要说出来。告诉他我的过去,至少我不必再受良心的谴责。至于他知道后做出什么选择,无论是什么,我都会接受。如果他不要我,我就离开,也许我会痛苦,会不舍,但那是我应受的惩罚。如果他还要我,我也会用我所有的力气好好待他,报答他。我实在是太过糊涂,我当初更该告诉你,是你的总归是你的,不是你的,迟早也会失去,那还不如在一开始时就结束,当初我便是如此害了你,我不能再重蹈覆辙。”   孟毅受他这句话所震动,仿佛一身的力气被抽走,支撑的双臂无力地垂下,缓缓地松开了她。   “你不愿重蹈覆辙,那么我呢?”   “你对于我,就像是大病一场,病来如山倒,病去如抽丝,总有一天,会抽干净的。等我病好了,未来的感情,就可以慢慢沉淀积累,也或许不会再有机会积累感情,但我知道自己一定不再愿意生同样的病,所以就算他不要我,我与你也早已没有任何关联”   孟毅的一双眼睛只管定在她脸上,突然发狠的冷笑:“你还是高估你自己了,我为什么要恨你?为什么要不甘?至于牺牲,我更不会。我不过是个自私的人,既找到了你,你就得陪着我过我想过的日子,等那种日子我过够了,随你想去哪里。”   雯因听他声气不对,紧张道:“你什么意思?”   “我早告诉过你我今天不是只请你喝茶聊天的。”他取出手帕,认真仔细地擦她脸上的血迹,“好好保重你这张脸,你若没了这张脸,还有什么可讨人喜欢的。一会儿记得去将这身衣服换下来,别再让我瞧见,你不肯能换,我帮你换。”   孟毅将她关在一间卧室里,就在这栋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荒郊别墅,剪断所有电话线,也没有人任何可以从上到下攀爬的工具,打算茫无边际的与她纠缠到底。   楚步青在婚礼开始前赶回学校,回到雯因离开前待着的那间休息室。   偌大的休息室,空旷的令他不知何处着力,内心更是愤懑而痛苦。他茫然地坐了一会儿,又将埋在双臂中的脑袋抬起,死死地凝视着那扇紫檀色的木门,他已说不出心里是一种什么感觉。仿佛是愤怒交杂着悲痛,他一双手紧紧地攥成一双拳头,拼命忍耐,胸膛里好像住着几匹烈马,不停的狂蹿乱撞,欲裂胸而出。   最终冲出来的不是烈马,而是他的拳头,闷沉沉地砸在木门上、墙壁上,砸在房间内的家具上,砸碎每一件他能砸碎的。   这是一个疯子的世界,即便不是疯子的世界,也因为她的欺骗,令他变成一个疯子。她竟然是这样没有良心的欺骗他,她竟然将那样的过去隐瞒他,她甚至还时常拿那个人名字来试探他。他将一颗真心送到她手心里,她却将他当傻子一样的愚弄摆布。   婚礼即将开始,外面早已乱作一团,大家正忙着四处寻找新娘新郎,听见休息室里的动静,听见休息室内的动静,已有一双绿色的玻璃鞋咯噔咯噔赶过来,是楚家的四小姐。   四小姐推开半扇房门,远远地瞧见楚步青,格格笑了起来:“他们都说新郎新娘怕紧了大家闹洞房,趁早卷款私奔了,原来是躲在这里。”回首就冲着走廊高喊,“妈,不用找了,二哥人在这里。”   喊完推开门来瞧,室内却是一片狼藉。   楚太太闻声赶到,见此情景,吃惊地望着满脸怒色的楚步青,质问道:“这是怎么回事儿? 作者有话要说:     ☆、旧情败露1   “哎呀,二哥的手。”四小姐随即也惊呼一声,楚步青听见,自己抽出一条手帕,将伤口随便擦拭两下。   洪家的人随后赶到,洪嘉筠在怪异的气氛里没有发现雯因的身影,赶忙向楚步青询问:“新娘在哪里?”   楚太太也问,亲友们面面相觑,疑云顿生,晓得定然有大事故发生。   楚步青压住嗓子里的情愫,沉声道:“新娘不在,今日婚礼作罢,诸位请回吧,改日再登门致歉。”   诸位个个瞪大眼睛瞧好戏,兴奋红了脸,自然轻易不回的。   楚太太听闻婚礼作罢,勃然大怒:“什么意思,新娘去了哪里?究竟发生什么事情?你们说结就结,你们说不结就不结,楚家的脸面是拿来给你们丢的?不能由你们胡闹,马上将人给我找出来,就算婚不结,也得过来说明情由。”一面就喊四小姐,大动干戈的要去寻雯因,旋即又将怒火蔓延至洪家,“早就说过洪家的亲戚不是我们楚家消瘦的起的,现下可不是光耀门楣,结出好处来了。”   好在五姨太在外头,不然难免一场吵闹。   洪嘉筠忙先拉住四小姐,又向楚太太道:“伯母别着急,就算找新娘子,也不能蒙头乱寻,须得先问清楚新郎新娘去了哪里,究竟发生何事再从长计议。”   楚步青回过心神,早已筋疲力竭:“不必去找,新娘子被我气跑了。”   楚太太惯性将过错推想到雯因身上,听楚步青如此说,倒吃了一惊。   “因为什么被你气跑?”   楚步青有气无力地编造,好在大家庭的私事,时常耳闻,素材丰足。   “方才有个舞女过来,告诉我她怀有两个月的身孕,结果被雯因听到。偏我一时糊涂,跟她说今天没法子结婚,结果她一怒之下便跑掉了。”   在场众人听罢,个个默不作声,心里却皆知道是新郎的过错。男宾们倒也罢了,女宾们则立马转换了眼光,将这衣冠楚楚的新郎瞧得不像样子,好似自己的丈夫犯了同样的过错,设身处地的替新娘不值。   楚太太也忍不住动了大气:“你怎么也做这种糊涂事,既做了又怎能让她知道,既让她知道,大喜的日子,又怎能为个风尘女子说不结婚,你真是……真是……”   真是气也不是骂也不是打也不是恨也不是,一狠心摔了手,喊着四小姐道:“去叫你父亲跟你舅舅过来,我可是一概管不了了。”   卧室里,雯因用尽各种办法出逃,别墅内外守卫森严,一切不过都是徒劳无功。她负气躺在床上,除非她有穿墙打洞的法术,否则逃出这栋别墅,只怕比登天还难。   血染的婚纱平整的躺在自己身边,雪白的衣料上血迹斑驳,她忍不住起身,撕下一角床单,沾湿了水,固执地擦拭,妄图再次将他的痕迹从她的生活中抹杀。   婚礼之上丢失新娘,想必已经闹得大乱,楚步青一定在焦急的找寻她,可他能找得到吗?他若找得到,他见到她与孟毅,她该如何向他交代?他若找不到,此时此刻,心里又会想些什么?   心里乱糟糟的一团,手上力道也不知不觉加大,哧啦一声,婚纱撕开一条长口子,像极了一道丑陋的伤疤。   不久已是黄昏时分,窗外红日沉沉欲坠,她抱着折叠整齐的婚纱,静静地躺了一会儿,她的婚礼就这样悄无声息的失去了,就像窗外的云彩,聚时明丽动人,说声散也立时渺无踪迹。好在她想得开,婚礼没了便没了,并不全然是一件坏事。   屋内黑暗一片,吱呀门开,床头台灯亮起,雯因蓦然惊醒,抱在怀中的婚纱已被他随手夺过,扔在地上。雯因冷冷地瞧他一眼,理也不理,复又将眼睛合上。   孟毅不依不饶,强行将她拉起。   “你不吃东西吗?”   雯因以正式的语气告知他:“我绝食。”   “是么,你随便,等我手头上的事情一完,我就带你走。”   雯因逼视着他:“你就不怕我饿死吗?”   “你爱死就死,命是你自己的,我做不得主。你最好从窗户跳下去,那才死的痛快。”   雯因听了,倒一点也不生气。   “我赌你不敢让我死,否则有朝一日,你儿子若知道他母亲如何丧命,你没有办法交代。”   孟毅明显一震,方才的一点点冷笑冻在嘴角,沉吟片刻道:“一个绝食的母亲也配提儿子。”   雯因不免激动:“不提儿子,我们之间还有别的可提吗?哪怕有错也是两个人犯下的,我对你连恨都没了。”   孟毅神色黯然:“我们之间一定要如此吗?你不就是因为我破坏你的婚礼而愤怒么。”   “不,我多谢你,是你帮我做出决定,让我有机会跟他说明。”雯因拒绝任何感情钻进她的心中,一副拒他于千里之外的神情,“你说,你到底怎样才肯放我走?”   “你急什么,等我玩够了再说。”   “玩儿什么?”雯因着实气不过,“我这张脸还是身体?若是这张脸,你拿来一把刀,我当着你的面儿划花它,若是我的身体,但凡你出得起价钱,我也无所谓。”   她故意扑在他身上去解他的衣服,孟毅脸色变得十分难看,紧握住她的双手。   “你一定要这样吗?”   “你不是想让我陪你过你想过的日子么,我成全你你还不高兴?你喜欢怎样就怎样吧,少装模作样。只不过我近两年开价很高,不是一件衣服能打发的了的。”   孟毅扔她在床上。   “是么,你还开价。”   “我为什么不开价?你是谁?我又是谁?我被迫待在这里,被迫做我不愿做的事情,难道连价钱也不许开?那也太没天理公道。”   孟毅气得手指发抖:“好极了,你是什么价格,说来也给我听听。”   “你是老客人,付我五十万足矣,你若拿不出,只管去找旁人,恕我不奉陪。”   孟毅背光而立,略略静默着,令雯因猜不出他心中所想。   雯因故意挑衅道:“怎么,觉得我不值?五十万,像我这样水性杨花的女人,自然是不值的。”   孟毅冷不防地将她推倒在床上,欺身而上。   “才五十万,我通常都是一百万的居多,看来你行情的确不怎样,难怪迫不及待地找长期嫖客。”   雯因失惊,竟以为他果真要对自己如何,断然地推开他,咕咚一声,从床上翻滚在地,怒道:“滚,滚出去。”   孟毅含笑而去,倒像是在她这里打赢一场胜仗。   夜半星疏,残月高挂林梢。先是房外一阵嘈乱声,紧接着房门打开,有人闯了进来。   雯因只听脚步声便知是孟毅,孟毅将她轻轻一推,她便惊觉而起。   “你做什么?”   孟毅拉住她一只手,语调严肃:“穿上衣服随我走。”   雯因原本就和衣而睡,听他如此说,只当今夜便要带她离开南京,登时着了慌,挣扎道:“你要去哪里,我不跟你走,你放手。”   孟毅轻喝道:“别吵,我现在就送你出去。”   雯因道;“去哪里?”   孟毅沉默了片刻方道:“从哪里来,回哪里去。”   雯因疑疑惑惑,他好容易将她骗至此处,怎肯无缘无故罢手。   “我不信,你又在搞什么鬼。”   孟毅没有多余的时间同她解释:“等你回去之后,你就相信了。回去之后,不要向任何人提及你见过我、与我有任何关联,否则恐怕有性命之忧。过往种种,皆是我对你不住。这一次不能带你走,我总以为以后有漫长的时间足以弥补……”他顿了一顿,乱世难容,没有说出原本该说的话,只道,“以后就算我死了,你也不准嫁人。”   雯因听他如此蛮横的话,自然气恼:你死你的,我凭什么听你的。”   孟毅哀哀叹了一声:“那你等我两个月。”   “我一分钟也不可能等你。”   “你最好等着。”   雯因嘲讽:“是又预备去杀人放火主动送死吗?”   “我的事情也与你无关。”   不等雯因再开口,孟毅已出手将她打晕,昏沉之间,她仿佛被人塞入一辆汽车之中,用尽心力也喊不出丁点声音。   再醒来时,雯因已置身宿舍之中,清晨的宿舍里,空空荡荡,没有楚步青,也没有孟毅,昨天的一切,就仿佛是做了一场梦。   然而那毕竟又不是梦,孟毅来而复去,顺道将她的婚礼毁于一旦。   她蓦地记起楚步青,也不知道昨日他是如何应付新娘走失的婚礼场面。犹豫了那么久,终因为孟毅冷不防的出现,使她做出决定,那些过往的真相,她不想再隐瞒下去。楚步青知道真相之后,无论他对她做出任何判决,都好过今日这般,日日忍受良心的谴责。   雯因寻到楚家时,楚行长不在家中,楚太太则称病,不肯理会雯因,至于其它家人,见到她时大多露出一副古怪的神色,将她当个盆栽,远远瞧着,仍是一言不发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   ☆、旧情败露2      昨日她无故走失,将婚礼闹得一塌糊涂,楚家之人必然恼怒于她,今日如此,也无可厚非,她早有预料。原本有意致歉,无奈楚家父母二人,一个也没见着,至于楚步青其他兄弟姐妹,她素来不熟,倒是四小姐与楚步青较为亲厚,听丫鬟禀报,主动出面将她迎到花厅接待。   见到四小姐,雯因适才得知楚步青已一整日不见人影。   四小姐忧心道:“父亲因为哥哥行为不端,昨日大动了肝火,当众揍了哥哥一顿,下令不许他迈进楚家大门,不肯再见他,舅舅也是恼怒的非常。”   雯因满腹疑惑,不解四小姐所言何意,不待与之问明详情,四小姐反又好心来劝她。   “哥哥从前并不如此,舒姐姐没出现之前,他也有陪人出去应酬的时候,官场之上,难免如此,若太不合群,只怕迟早给人从圈子里除名。但他一向拿捏的住分寸,不晓得这次是什么样的缘由,大概男人在这些事情上都在所难免罢。我说这许多,不是为哥哥找借口,只是希望舒姐姐能再给哥哥一次机会,毕竟那舞女是婚前的乱事,事情尚未查明,许是那舞女是存心欺诈也未可知,总之你就原谅他一回吧,你不能因为人犯了一次错,就给他判上死刑。我瞧他昨日那副伤心模样,气走了你,心里必定懊悔不已。我知道哥哥是极喜欢舒姐姐的,他平常在家里跟人笑都是极尽客气,可每每跟我提到你时,他的笑容就甜甜蜜蜜的从心里溢出来。”   雯因点头答应了,直至离开楚家,也不能全然理清四小姐的话,但她行事谨慎,昨日她中途离去,楚步青大概寻什么借口替她敷衍过去,但这话问不得四小姐,须得亲口问楚步青方是。   她离开楚家后,便直奔新政路的婚房,楚家不见楚步青的人,他想必是在那里。   婚房的铁门虚掩着,穿过院子,里面的房门却是严严实实紧锁着的,好在她随身携带钥匙,从提包里取出开了门。   笨拙的木门洞开一长方,一阵酒气扑面而来,八九点钟的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,绚眼夺目。雯因进入房中,惊讶于一室破败,乱倒的家具桌椅,摔在地上的水晶灯,碎了一地的古董花瓶……婚前二人精心布置的婚房,如同遭受地震一般。惊讶之下,雯因轻轻喊了几声楚步青的名字,空荡荡的房间里,没有人给出一个回应。   她垫着脚尖,在一地的青瓷碎片的地面上,艰难前行,青瓷破碎下,压着一团揉的皱巴巴的旧报纸,雯因并不记得自己曾在婚房内放过报纸,鬼使神差的捡起一团来瞧,原来是一整张报纸撕掉的一角,她再蹲下将另外几团寻齐了展开来瞧,报纸上的文字瞬间令她触目惊心。她倒吸两口冷气,那竟是一张她从未见过的两三年前旧报,姜陵、孟毅、孟太太、梁雯因、私生子,一个一个名字,一个一个字眼,如同飞来的炸弹,将她炸的血肉模糊。   原来她的过往,他皆已知晓,在她向他坦白之前。   她环视四周,乱翻的桌椅,破碎的花瓶……曾经设想的平静生活,在他盛怒之下,化作一片废墟。她仿佛亲眼看到他摔打嘶喊时的痛苦模样,对于她的欺骗,他定然愤怒到了极点,他无处可倾诉,唯有将自己一个人关在婚房里,靠这种方式发泄一二。   她整颗心坠入冰窖,即便化成灰,也是冰冷的灰,憋住了不给哭的难过。   她一步一步踏上楼梯,卧室的门是斜倚在门框上的,她停下脚步,手抚在门上发抖,每一下心跳都如同一颗钢钉,狠狠地刺入肌肉腠理,毕竟是晚了,毕竟是错了。但事情发展到今日的境地,她唯有面对才对得起他,她终于还是鼓起勇气,搬开一角门板走进去。   卧室之内,照旧狼藉不堪,一地撕碎的大红床单大红被套,白亮的光线映照下,分外刺目灼人。   楚步青埋头坐在冰冷的地面上,身边满是洋酒瓶的玻璃碴子。这般阳光灿烂的日子里,他也唯有自己拥抱自己。黑暗的臂弯里,他脑袋里不休不止的质问为什么,为什么!为什么!   他竭力抑制,却还是不停的喘着粗气,像是被海浪冲到沙滩上的鱼,太阳炙烤之下,奋力翻腾求生。   他回忆着与雯因相处的点点滴滴,不是无迹可寻,她的一言一行的确有种种可疑之处,只是他当时深陷其中,当局者迷。她百般不肯结婚,她在结婚之前预想离婚,她不知从何而来的担心忧虑,这一切的谜底,揭开来看,竟是如此令人难以置信。   他的手因为击打,此刻正流血流脓,雯因瞧见,惊呼一声,反射性的跑出去寻找药箱,药箱散乱一地,从杂乱的一堆里翻出酒精棉、纱布与药水。   她跑回房中,熟稔而细致地替他在伤口上消毒敷药,当初战场初识他时,她便时常如此替他上药换药,那时候他受的是重伤,第二肋骨间中有弹片,一只眼睛几乎炸毁。她替他上药,他痛也不喊一声,自己满头大汗尚且不知,却关怀地想替她擦拭满脸的汗水,只可惜痛得抬不起手臂。这点小事也帮不成,心里觉得过意不去,便在她休息五分钟的时候,固执的一段一段讲国外故事给她听,她嫌烦不说,他自己也给大兵好一通戏谑。   时至今日再记起,她非但不厌烦,反而感觉他那日的声音也似昨日的声音一般动听,他的声音本就悦耳动听,有点像清晨古寺里传出的悠悠钟声,回忆起来使人静心凝神,原来潜移默化中,她已将那讲故事的声音存在心中,使得后来凭借它又重逢了他……回想过去,不知不觉间她竟红了眼眶。   许是药水沾在伤口处的一阵一阵刺痛,令楚步青回转心神,他抬起头,发现眼前多出一个人,眼睛呆瞪瞪地瞧了半晌,意识到雯因正在替他包扎伤口,豁然起身,挥手打开。药水反倒,泼洒在他发炎的伤口上,却抵消不掉丝毫内伤的疼痛。   雯因妄想再次上前,楚步青严厉地盯了她一眼:“别碰我!”   雯因脸色惨白,嘴唇颤了一颤,望而却步。   他皱着眉头,不断地用力吸气,高瘦的身体仿佛衣着单薄的人在寒风中发抖。   “你还回来做什么?你不是跟那个男人走了么。”   战场被困,止痛药匮乏的时候,他便是如此强忍疼痛。他内心里强自压抑的痛楚,雯因怎能感受不到?   胸腔里一阵酸涩汹涌,泪珠禁不住成串的滚落,雯因原以为她再也不会为哪个男人如此伤心,可她离他近在咫尺,她瞧着他的模样,不知为何,竟是那般的伤心不已。   “我不会跟他走,求求你不要这样折磨你自己,错是我犯下的,是我不该将过去隐瞒你,你打我吧,你骂我吧,打死骂死也没有关系。”   他没有打她,他捶着自己的胸膛痛声质问:“你告诉我你为什么隐瞒我?那是可以随便隐瞒的过去吗!我不是你的朋友,我不是不相干的陌生人,我是要跟你结婚,要跟你共度一生的人!”   青梅竹马的情人、尚在襁褓中的孩子,她居然隐藏起这样的过去,与他步入礼堂。   雯因哀声道:“对不起,我知道我不可原谅,我时常想告诉你,可立刻又不敢想,结婚前更是见也不敢见你。你跟我开玩笑的时候,我一颗心都几乎跳出来,我几次难过的想冲你大声喊出来,可我终于还是没有勇气,我一直以为过去的事情不说出来,或许就真的过去了,也不必有人再为它难过,可是事实证明我大错特错。我知道我错了,我以后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,无论你想知道什么,我都全部告诉你。”   楚步青却冷静的令她无力。   “不必,我不想听。”   冷漠的声音钻入她的血管,雯因听着,只有更伤心。他推倒那扇房门走出去,她不知道他又要去做什么,只是隐隐担心,生怕他做出什么激烈的事情,赶着冲出去死死地拉住了他。   “你如果希望我离开,我立刻就离开;你如果再也不希望见到我,我立刻就回去申请调派,你想怎样都好,只千万别再为我这种人伤心生气。你就当我是个骗子,是个贪图富贵的女人,天底下贪图富贵的女人比比皆是,你就像别人一样,鄙夷我、讨厌我、唾弃我吧,何苦为一个诈骗犯自伤?你未来还有漫长的路要走,你的前途一片光明,你一定会遇到更好的人,跟我这样一个卑鄙计较太不值了。”   楚步青挣扎几次,决然地甩开她,嗓音沙哑,头也不回的警告她:“离我远一点,不许你再碰我。”   他一气冲下楼,雯因哪里还拉的住,随即也一路追着冲下楼,却被横七竖八的器具绊倒,整个人扑身在地面的碎瓷片上。   泪水里他模糊背影渐行渐远,再也望不见。她的伤心,仿佛被点燃的烟花,像伤心的小孩子一般抽噎着,一发不可收拾。如果今日是他欺骗了她,她不至于如此难过,可他却是这样的痛彻心扉,原来她竟不知他是如此在意她。然她知道的毕竟太晚了些,在一切即将远去的时刻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   ☆、旧情败露3   暮色浓郁,水军俱乐部的楼下路灯初上,路灯昏黄的一团缩在雨幕里,像是空荡荡的画布上,涂抹了一团油彩。天空像个嚎啕大哭的孩子,闹起来任性的罩住大地,又是暴雨又是闪电雷鸣,闹就要闹个歇斯底里,痛痛快快。   楼下的风雨,急遽疯狂。雯因躲在俱乐部的屋檐下,狂风不住的钻进她领口袖口,冻得她不住发抖,一双手僵得仿佛长在伞柄上一般。一团团的白雨打在屋檐上,嘭隆嘭隆乱响,完全不将那玲珑精巧的瓦片放在眼里,似乎一个不防,就能将瓦片打的粉身碎骨。   瓦片之上的俱乐部,透过雾蒙蒙的玻璃窗,渗出红晕晕的温暖光线,在那光线里,人影晃动、歌声靡靡、觥筹交错、嬉笑怒骂,是男男女女的快活世界。   楚步青不知道为什么就站到了窗前,更不知为什么,眼睛就顺着雨线一同落到了地面,落到那未遮住的一角白色衣裙上。   这一起混沌的日子里,无论他去哪里,她都无比固执地跟在他身后,她晓得他平常出没的所有的地方,他躲不过,骂她不走也撵她不走。她起先还敢劝他,可他不许她跟他说话,不许她碰他,她也就无比安静的远远跟在他身后,只是风雨无阻,每天定得亲眼瞧着他平安回家,她才肯善罢甘休,自己回家休息,他第二天出门,仍旧可以再次看到她的身影。   奇怪的是,他并没有因为她的举动而感动,反而因此而无比气闷,仿佛心里有个什么东西,想发泄又发泄不出,唯有任其隐隐作痛。   紫色闪电天际掠过,霹雳惊雷,嗤啦撕裂黑幕,击折路边一棵古树,应接不暇的闪电,黑暗之间闪耀,路旁的两排树木,仿佛化作隐隐潜伏的数只野兽,行状狰狞莫名,伺机而动。   他搁下酒杯,还是没能将她当成一个诈骗犯来鄙夷厌恶,也无法轻易原谅她,使一切变成从前的模样。他用惩罚自己的方式来不原谅她,他心里打着一个结,想不明白该如何原谅,他清楚原不原谅只是一个幌子,真正的问题根本不是这个。   雯因见他下楼,赶忙撑开雨伞,追上前为他撑伞。他是一个人来这里的,出门时也没理会是否将要下雨。多日来,他们从未像今日这般离得这么近。   然而他不领她的情,伸手推开她,她踮着脚尖,重新将伞高举过他头顶,他再次推开,伞跌落在地,她再捡起,百折不挠,终于一阵狂风吹过,呼呼啦啦,伞吃不住风力,被狂风鼓跑,她转身倒追了几步,却不是她那点薄力足以挽救的。   大雨之中,楚步青已经走远,他也全不在乎自己是否淋湿,走在黑夜里仿佛走在白日里,走在狂风大雨里也仿佛走在微风旭日里。   雯因突然在风雨中大喊:“楚步青,你心里究竟想说什么,你为什么不当着我的面说出来。你开口说句话,你哪怕对我说一个字也好。”   他全无反应地继续前行,隔着密密的雨幕,她以为她的话已被雨声吞没,蓦地他却返身冲她行来,在她的喜悦的目光中,猝不及防地扣住她的脖颈,深深地吻下来。雯因但觉双耳嗡嗡作响,这样冰冷的雨,他的唇如火焰般烫烙着她。她焦躁的内心因此一吻,竟渐觉平静,她甚至要流下一行泪,只为这短暂的心安。而他旋即松手,将她远远推开,仿佛方才不过是个错误,不过是他吻错了人。   心字成灰,她的一颗心稍稍放平,又重新摔入谷底,他再次离她远去,但这一次并未多远,便重重地摔倒在积水之中。   楚步青住进医院,浑身滚烫,因为多日来没有正常的饮食与睡眠,饮酒过量,弄伤了身体。往常总是雯因小病不断,她知道他是上过战场的人,除非受伤,不然从来不会躺在病床之上。   楚步青转醒时,雯因正守在床边,夜间的昏黄灯光下,趴在病床上小憩一会儿。   这些时日,她日日跟随在他身后,而他的目光特意不肯放在她身上,过了多日细看,她略带婴儿肥的一张脸,尖尖瘦削着,好不可怜。   楚步青情不自禁地伸出一只手,受伤打着点滴,见她动一动,立刻落回原地,目光也转换正常。   雯因见他醒来,心下大喜,忙问他要不要吃粥喝水,自己去买一些来。自他病倒她始终守在他身边,一直未曾脱身。   楚步青见她发问,第一反应是:“我说过我不想见到你。”   因为烧的厉害,喉咙里发出干燥嘶哑的声音。   雯因听见他的声音,震了一震,那仿佛给了她一个大的打击,她清醒过来,变得冷静,缓缓坐回原处,不再提吃饭的事情。   她默默说:“我知道你不想再见到我。”   他的目光不曾直视她,也就未注意到她的异样,自然而然的接一句:“那你为什么还在这里?”   晚间的空气有些冷,使她呼吸间鼻子有些发酸。   “我打算跟你解除婚约,找个时间,等我联系到我父亲,我与他一起去一趟楚家。”   “你说什么?”他原本躺在床上,一惊之下就坐了起来,对她的决定难以置信,随即一双眼睛盯着她看,示以一种无声的抗议。   她继续道:“我要跟你解除婚约,我没有办法任由你继续折磨你自己。”   楚步青越是有一些激动。   “你竟然说得出这种话,那你还待在这里做什么?你还让我瞧见你做什么?”   雯因觉得头脑滚烫,但内心还是清醒的。   “你冷静一点,我已经回去跟主任申请过调离,以后你也不必再见到我,不见到就会很快忘记。闹到今日这般境地,皆是我的过错,只要你这里答应,主任那边就签字。”   楚步青静默了几分钟,见她不是单纯的想一想,甚至已有所行动,内心则平静下来。   “你既要解除婚约,为什么不在你见到我的第一天解除?”   “因为不舍。”她坦言。   “从前不舍,今时今日就舍得?”楚步青触动了感情,言辞也就没有了往常的决然与激烈。   雯因静静了一会儿,一旦决定面对,素来勇往直前。若非迈出眼前这一步,永远不知道接下来会面临哪般境况。   “我想你定然也因为一时的不舍,所以才迟迟放不开。你这些日子都没能对我做出决定,或者你也在尝试着原谅我吧,可哪有那么简单。即便你今日原谅我,不计较过往,难道就能保证日后共同生活时,不会再因同一个问题而困扰吗?更何况我生育过一个孩子,我的孩子,无论过去、现在、将来,他都根深蒂固的扎根在我心里。你放不下是你情深意重,我们之间若有一个人放下了,另一个人也就不得不放下。与其今日纠缠着,来后后悔,不如在感情还未耗尽的时候做一个了断,至少日后回忆彼此,心里是觉得幸福的。”   雯因犹自说着,楚步青突然一阵剧烈的咳嗽,脸憋得通红,喘做一团。雯因站起身来,这一次却不再上前,而是预备着出门喊医生。   楚步青止住咳嗽,倏然从手上扯掉针头,喘着粗气,用咳嗽后的打颤声喊道:“你以为你懂我吗?你根本就不懂,你什么都不懂,这种话你都说的出口,你根本连良心都没有。”   他发着高烧,夺门而出,雯因试图追出,转身过猛,突然一阵天旋地转,也晕倒在地。   她醒来时,躺在病床上的俨然变作自己,挂着点滴也是自己。滴答滴答,瓶里的药水才滴下一寸宽度。   楚步青站在床边,是随时准备离开的,见面色发白的雯因醒来,他的语气镇静非常:“你想怎样做是你的自由,我没有任何权利要求你,不过你一旦当真决定解除婚约,我们的关系也就此结束。从今以后,我楚步青的世界里,再也没有你梁雯因的名字,你梁雯因的世界里,也再也找不到第二个楚步青。”   随即不再理会,丢开她一个人离开病房。   问题原地未动,他依然不愿见到她,不愿再与她多说一句话。   楚步青离开病房不久,几名训练有素的中统特务直扑雯因所在的病房,对雯因实施逮捕。他们眼见楚步青离开,谁也不曾料到楚步青会去而复返,雯因因为抓捕时的一番反抗,此时已晕厥过去,被一左一右两个特务夹持。   楚步青拦住去路,走廊里光线暗沉,一时尚未认清来人的面目。   “你们是什么人?”   领头的一个眼见躲他不过,打亮军用手电,说道:“楚秘书,我们是马科长手下,奉命逮捕束舒小文。”   怕他不信,随即取出拘捕令照亮,刺目的纸张之上,虽是马科长派出的人,拘捕令却是许老板亲自签署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   ☆、中统卧底1   楚步青眼睁睁地瞧着雯因被中统特务带走,不能轻举妄动。既是许老板亲自签署的拘捕令,想必今夜定有大事发生,楚步青连夜返回书记室。   办公室内,许老板怒不可遏,根据唐顺章提供的一份份名单,雷厉风行,对名单上列出的人员即刻实施逮捕。   原来中央政治局候补委员,特科负责人唐顺章在武汉被捕后,押到南京,供出了所有他所知道的中央机关工作人员名单,GMD中央党部下令许立即对地下党组织实施逮捕。   雯因被捕,是因为唐顺章提供的名单之上有周雨农的名字,而周雨农被捕受刑后,吐出的名单之上,舒小文三个字,赫然列在第一位。   深夜,密集地电台敲打声中,楚步青看着许老板桌上的名单,冒出一身冷汗。他最先的反应是不可能!不相信!   他惯性地望了一眼窗,这里没有窗,墙上挂着厚重的窗帘,严密地将整堵墙都遮住,闷得人喘不过气。   还是不敢相信,然而即便不相信,更严重的问题劈头而来,由不得人不信。   楚步青推开窗子深深地换了一口气,迷蒙的夜晚,窗外黑影流动,浓浓地,似深黑的海洋,欲将他们湮灭在这个短兵相接的时代。父亲平日所说的话今时今日再次应验,杀来杀去,不过是杀在自己头上罢了。   “我能见见她吗?”楚步青用近乎哀求的语调询问许老板,实际上他自己也觉得不可能。   许老板动了一个晚上的肝火,他对别人不笑,对楚步青笑的也很难看,舒小文毕竟他弄进来的,后来更甚至几欲与楚步青结婚,他自己就头一个难辞其咎。   “等一等吧。”   许老板算是比较客气的回复楚步青,楚步青没办法继续勉强。   这一等就是一日两夜   一日两夜不眠不休,他也丝毫不觉得疲倦,唯有整颗心紧紧揪住。   再见面时,二人皆沉默地挣扎了一会儿,后来是雯因先开的口。   “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。”她笑了笑,面容憔悴,原本被捕时就发着高烧。   “我也没想到你会是……你还好吗?”楚步青不知道自己话恰不恰当,可还是如是说了。   “没什么,只是接连审问了一天两夜。”   接连不断的审讯,不给犯人任何喘息的机会,是一种变相的刑讯方式。   “他们都问了你什么问题?”   “不过让我交代我背后还有什么人。与我有联系者,仅周雨农一人,当初也是他想介绍我加入cp。但我并没有加入,后来是他答应日后会帮我救出孩子,我才会答应他,看来悬崖边的金子果然不能伸手去拿。”雯因云淡风轻地自嘲一句,倒是将一切看开,这些都不是重要的事情,珍贵的时间里,只粗略一说,便笑道,“我知道是因为你的原因,所以才没有对我用刑,谢谢你。”   楚步青摇头:“不必。”   雯因仍旧笑的灿烂。   雯因看得开,楚步青却看不开,心里千百只虫子啮噬似的难过,见她如此没心没肺的笑容,不禁古怪非常,心里一惊,生怕她是犯了傻。   “你笑什么?”   雯因笑道:“我笑你终于肯理我,前些日子你对我那样冷淡,不愿意跟我说话,也不愿意让我靠近,我心里既愧疚又难过,今日你肯再理我就是最值得开心的事情。”   楚步青心中顿生酸涩:“现在不说这些。”   雯因道:“不,我要说,再不说,我就没有机会了。”   楚步青神色郑重道:“你放心,我一定会救你出来。”   “那我等着你。”   雯因又用自己的笑容安慰他,但她心里再明白不过,分明是刀尖相向的对立关系,他若想将自己救出,难如登天。   楚步青低下头去,也因为知道十分艰难,而忍不住对自己生气。   雯因又将话题转回,这大概是他们的最后一面了,再不说只怕没有机会。   “其实当初无论如何,我都该坦诚的将我的过去告诉你。可我当时又紧张又害怕,隐隐之中,大概并不愿永远的失去你。”   楚步青舒了一口气道:“如果换做我是你,也许也不肯说吧。我想过很久,我想大概是我让你没有安全感,你才选择隐瞒的。如果你能够完全信任我,也不至于不坦诚而言,而我最生气的也是你没有从内心接受我,好在如今总算能够想通一些。我虽然仍旧在生气,但不会持续太久。”   雯因笑中含泪。   “你别对我太好,别对我太宽宏大量,我不值得你如此待我。等我死了以后,你就将我忘记吧。”   “你不会死的。”楚步青的声音无比坚决,似乎下定了决心。   雯因为他所做的决心感到担忧,忙道:“不,千万别为我做傻事。”   楚步青没有回答,他并不认为那是件傻事,一旦下定决心,任谁也不可回转。   雯因道:“我能拜托你一件事情吗?”   “你说。”   “在我死后,请找个机会,将我的骨灰交给他。”   楚步青反应了一会儿,适才明白雯因口中的那个他指的是孟毅。   他抬起脸凝视着她,双眸中隐隐现出一种渴望的目光。   “你难道还不曾放下他吗?”   雯因摇头:“我死了,我与他所有的恩怨也就烟消云散,有朝一日,他不再怨恨我时,或许会让我的孩子来看我一眼,那样我也就可以见到孩子了。”   “我不知道有些话说出口你是否生气,但我仍要跟你坦白。他往常待我是极好,虽然他对我做过可恶的事情,但无论如何,我仍然感激他曾出现在我的生命之中,让我倾尽所有的付出过,也让我感受为人所爱的幸福,即使最终我和他都遍体鳞伤。造成那样的结果,不是老天的作弄,是我自作自受,是我让我和他两个人都很痛苦,我不想继续痛苦下去,我与他也真的成为了过去。”   楚步青道:“那么如果可能走出这里,你会心甘情愿嫁给我的吗?”   “当然。”雯因的语气里没有丝毫犹豫。   楚步青黯然的目光里瞬间释放出快乐,叹息一声道:“那你为什么还要说那些解除婚约的话伤人的心。”   “我……”   楚步青露出微笑着打断她:“下次再敢说解除婚约的话,我就永远也不原谅你。你放心,我无法保证是否能救你出来,但我决不放弃你。”   雯因神经紧张:“不可以,我不用你来管我。既做的是危险的事情,就是躺在别人的砧板上的肉,迟早有这一日,我心里早就有此预料。”   楚步青不理会她的拒绝,压低声音道:“你听我的话,无论他们再问你什么,你都抵死不认,逼急了就只说周雨农胡乱咬人。你交代的越少,过后才越容易洗清,他们那套诱供的手段你也大概知晓,须得警惕不可上他们的当,我还有事情,我得先走了。”出门的时候,又交代门外的看守之人,“多谢你帮我照看他,今日之恩,铭记在心。”   那人轻车熟路的笑道:“楚秘书太客气,这还不是兄弟应当应分的么。”   许老板料定楚步青打算力保雯因,他的机要秘书的助手是GCD,他本就因为此事挨了陈一番斥责,现下无论如何不肯再沾惹麻烦,索性将雯因之事抛出去。   楚步青回到中统,遇到许老板,许老板开门见山:“我会策反舒小文,让她成为自己人,她一定会听从我的,请给我一点时间。”   许老板最怕的就是这番心意,他早已与陈通过电话,请陈亲自出面解决,因而自己也不答复他,只向自己办公室指了一指,示意早已有人在此恭候他的大架。许自己弄巧成拙,难逃罪责,也少不得一起跟过去。   夜幕之下,陈气势汹汹,命许老板锁上门,劈头对楚步青便是一阵痛骂。   “她是你保的了的吗?是我保的了的吗?就算我替你拦截不报,你一时得以瞒天过海,那也必将为你的政治生涯上埋下一颗地雷,就算她自己不炸,任谁也可以去给你点炸,到时候你哭都找不到自己的尸首。更何况牵一发而动全身,你也不仅仅是你自己的事情。”   楚步青安静地听他训斥结束,然后说:“舒小文已经被捕,她再怎样也不过是个弱女子,一时糊涂才致受人蒙骗,她又懂得什么是信仰,什么是投敌叛国。”   陈怒道:“你不必在我跟前避轻就重,先不提她懂与不懂,哪怕她是受人诬陷,也宁可错杀三千,不放一个。”   楚步青头皮发麻,后背也有冷汗渗出。   “您放过她之后,我立刻跟她结婚,我亲自监视她,绝不让她再有机会跟G党有任何联系。”   楚步青此言,无异于火上浇油,陈听罢,更是暴跳如雷。   “你还打算跟她结婚?我看最应该将你关起来醒醒脑袋,她是什么?D国叛徒!你现在避而远之尚且来不及,你竟还舍生忘死地往里头跳,难道你也想做G党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   ☆、中统卧底2   楚步青固执地令人发指:“她原本就是我的未婚妻,彼此见过父母,舅舅当初也是同意的。”   陈气得冷笑:“你简直是鬼迷心窍不可救药,你的大好前途都想葬送在这样一个女人身上吗?这世上瞧得过眼的女人千千万万,你不要太疯癫了,你信不信我现在就要了她的命!”   说话间其实已递个眼色给许,许抬脚就走,好在楚步青眼尖,早就防着陈有此一招,快步退后,死死地堵在门口拦住许主任的去路,意志坚定地对陈说:“别想偷偷害死她,弄死她我也别活了。”   陈相当震动:“你当真?”   “您知道我的性子,我从来说到做到。”   陈原本攥着满腔怒气,当下却被儿子的话泄了干净,静默了一会儿,冲许老板挥了挥手:“你先去吧。”   无奈楚步青仍死死地挡在门前。   陈道:“他去让监狱的人停止用刑。”   楚步青面色大变,赶紧让开出路。   “父亲。”   陈骤然听他如此一唤,猛然抬起投来。   楚步青真诚地喊了一声,眼神露出哀恳的神色,但内心更加坚定。   “总之我是非她不娶的,我今日与她谈话,她已有归顺之意,我以我的性命担保,她绝不会出卖D国,绝不会做任何损害D国利益的事情。”   “你这是在引狼入室,自取灭亡,他是个大麻烦,你迟早是要后悔的。”   楚步青听陈的语气,似乎略有松口,于是再接再厉。   “我知道您最担心什么,纸终归保不住火,与其来日被别人捅破,倒不如一不做二不休,我亲自去见校长,将事情来龙去脉交代清楚。”   陈被刺到痛觉神经似的大喊一声。   “不准去。”   楚步青抱歉的说:“我来之前已经面见过委员长。”   “什么!”陈被将一军,腾然而起,整个人直逼到他面前,“你真是胆大包天,为所欲为,你对委员长说什么?”   楚步青铿然道:“我以我的性命为她做担保,我说我今生今世,非她不娶。”   “委员长如何答复?”   “委员长笑了笑,说让我自己看着办,但是须得记住自己的担保。父亲,现在只求您肯放她一马。她是您孙子的母亲,您重孙子的祖母,您难道一定不肯网开一面吗?”   雯因因楚步青的以命相保得以幸存。   二人再次见面时,雯因重新回到医院,当初经历过将近一个多小时的刑讯,如今躺在病床上的雯因,面色苍白,伤痕累累,沉睡整整一天。   楚步青得知雯因醒来的消息,急忙完成手上的工作,抽身赶至医院。因为大睡了一场,雯因的精神不错,见到他时笑意嫣然。   二人隔着半张床遥遥对望,彼此相视无言,脸上却都是劫后重生的感慨。   多日来的阴郁一扫而光,楚步青开口问她:“你有吃过东西吗?”   他拿眼睛在病房里搜寻一番,又打开床头的柜子,没有发现任何吃的东西。   雯因道:“一个小时前吃过,请护士帮忙买的。”   “明天开始帮你订饭,他们有送到病房里来,我也会来给你送饭,就怕有时候来的晚了,应接不上,订饭好歹还有个防备。”   雯因道:“不必那么麻烦,又不是在这里住多久。”   雯因既如此说,楚步青也不反对,又问:“你小解吗?”   雯因啊了一声:“你这也问。”   楚步青一怔,连忙摆手:“不问不问,方才不是我问的,你听错了。”   雯因扑哧一笑:“我很好,你放心。”   “我可不是放心。”楚步青心里多少还是担忧的,不禁问她,“你醒过来后,有人来探望过你吗?”   雯因低头又立刻抬头,尽力笑回方才的模样:“有啊。”   楚步青紧张道:“是谁?”   “你啊。”   楚步青松一口气:“就我自己吗?”   雯因假意不解:“不然还有谁?”   楚步青道:“也没有谁,大概我母亲过些时候要来探望你,或许还会跟你说些什么话,那应该都是舅舅让她转告的,你只应付着听一听就罢,不必认真放在心上。”   雯因答应着:“嗯,我不会放在心上的。”突然抬头,流转的目光对上他的眼睛,“上次婚没有结成,下次来看我,婚戒带过来给我。”   楚步青伸手去衬衣的口袋里掏摸,随后将一只拳头举在她面前,手掌张开时手心里正托着一对婚戒,神色愉悦道:“给你。”   自打雯因被捕之后,他就将婚戒从盒子里取出,贴身携带,也是因为做了最坏的打算。   雯因眼眶一涩,从他手心里取过女戒:“你怎么还随身带着。”   楚步青松心的笑了笑:“我还没有正式的跪下来求婚,不然来一个。”   “不用那套虚的,不过我现在都迫不及待想要戴上了。”   “那我帮你戴上。”   也不等雯因答应,一只手便已落入他手中。银色的婚戒覆盖在从前砸伤的伤痕之上,六角钻一片沉寂的雪白,犹如雪峰巅峰的皑皑冰雪,雯因举起手指,将钻石对着明媚的光线,折射的光线转换流动,倾洒在她的脸上,便犹如冰雪融化一般的感觉。这世上再顽强的冰雪,遇到烈日,也总有融化的一日,阳光下那份晶莹动人的融化,最是令人唏嘘不已。   楚步青此时并不懂她的心思,反而将男戒递给她。   “不然你也索性替我戴上,结婚的时候,也省得麻烦了。”   “结婚?”雯因喃喃。   楚步青点头道:“对,等你身体好一些后,我们重新举行婚礼。”   雯因微微一笑,将他递过来的男戒轻轻推了回去。   “那就等结婚那日,我再替你戴上。”   楚步青见她似乎略有犹疑,不禁问道:“你心甘情愿吗?”   雯因握起他的手,安放在心脏跳动处,目光真挚:“心甘情愿,下辈子也心甘情愿。”   楚步青重新筹备婚礼时,雯因尚在病重,兼楚夫人因上次婚礼不顺,懒得再招惹是非,因而这一次事事由楚步青亲为,他倒也乐在其中。   与第一次的低调相比,这一次预备大肆铺张,楚步青恨不得将婚礼闹得满城皆知的地步,以此来保全雯因。狐朋狗友听到消息,一面痛骂遇到强贼土匪一面调侃他舞女的旧事,嚷嚷着礼金一概没有,到了日子就是空口吃白食,更有甚者恨铁不成钢,奇迹于他什么样的功力才至于将外头的乌事闹到婚礼上,一心传授他摆平大嫂二嫂们的高招,楚步青也毫不客气地回骂他们一通。   雯因选择在楚步青刚开始筹备婚礼时不告而别,那时的她还拖着一身的伤痛。楚步青遍寻雯因不得时,一颗心沉坠下去,整个人都仿佛埋入死灰里。   日夜防备,他所担心的事情终还是没能躲过,他自然知道是谁在背后做的手脚,因而查起雯因的下落,借不得许老板的力量,十分艰难。   楚步青不眠不休找寻数日之后,楚行长于心不忍,适才讲出雯因的下落。楚步青千方百计的防备母亲与舅舅,却没料到当初是父亲暗中见过雯因。   楚行长将雯因的下落告知楚步青,也将当下局面摊开在他面前:“你去找她没有关系,但是找到之后呢?你须得明白,你舅舅那边不会善罢甘休,他做事向来滴水不漏,怎么可能容得下这么大一个隐患在你身边。他一时不出手,是不愿引起你的怀疑,日后怎样,可不是谁能保证的,你自己好好想想清楚。”   雯因孤身在一个内地小镇,因为旧伤未愈,连日高烧不退,暂且在一家破旧嘈乱的小镇医院落脚,跟十几个人共挤一间病房。因为看护凶的厉害,不赔钱不陪笑脸,而雯因离开前将楚家的礼金尽数交给了洪嘉筠,委托她在自己离开后还给了楚家,此时住院吃饭处处用钱,只出不入,少不得节省些,自己去提锅炉房提一壶水用,走一段路便喘息一阵。   楚步青在气味难闻的走廊里等待,见雯因脸色蜡黄,艰难地提着水壶从远处走来,几乎落下泪来,几步上前,夺过她的水壶扔在一边,拉着她的手就走。   雯因大吃一惊,这几日自我放任的思念悲哀,总以为今生相见无期,再没想到他会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。   可是,哪怕他出现在自己面前,哪怕他是费尽心思、千辛万苦找到自己,她也不能随他而去。   她跌跌撞撞地被他扶着拖着走了十几步,适才意识到自己应该奋起反抗,她虽然保住了一条性命,可她再也没有办法跟他结婚,成为他的妻子。   “你放开我,楚步青,你放开我,我不跟你走。”她骤然在杂乱的走廊里大喊,引来满走廊的人纷纷侧目。   他硬将她带下楼,试图塞到车上,雯因把车门,身体委实太过虚弱,不过挣扎几下,脸色就涨紫起来。   楚步青不忍再逼,松开手发怒道:“你为什么不走?为什么要对我这么残忍,我分明告诉过你,不管旁人说什么,你通通不要理会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   ☆、中统卧底3   雯因寻得空隙,便欲再逃,楚步青不得不硬来,重新将她抓回。   汽车行驶在酷日的黄土路上,尘土飞扬。介于上次飞落滑坡的惊险经历,雯因坐在车上,不敢轻举妄动。   楚步青见她冒死顺从,不再挣闹,随即缓和下语气:“我来的路上已经一一想清楚,我们结婚之后,不会在南京待太久,总之我会带你离开的。”   言下之意,显然是要为她舍弃大好前途。   雯因道:“那你就放下我,等你打算离开南京的时候再来找我吧。”   楚步青哼了一声:“我才不相信你的鬼话,我放下你,保不准你一转眼又跑到哪里去,到时候再想找到你只怕难上加难。”   雯因飞速的转动心思,继而冷笑道:“离开南京后,你打算带我去哪里?”   楚步青道:“总之是先离开南京,你最多再忍耐一两年时间。”   雯因道:“天下之大,说来也不过是一家的天下,你离开南京又有什么用?你舅舅终归会找到我们,他不会放弃你,也不会放过我的。”   楚步青暂且说道:“那就离开中国。”   “在中国的混乱局势下,你才能成就不可限量的前途,到了别的国家,你又能算是什么呢?”   楚步青潇洒道:“这你不必为我担心,难道就饿死了不成。”   车子驶入一片绵延无尽的小树林里,斑驳树影在车窗上流转,恍着人的眼睛,使人眼睛刺痛。   雯因拿手遮了遮日光,硬是说道:“我不是为你担心,我是为我自己担心。贫贱夫妻百事哀,到时你一没权二没钱,让我跟着你受苦,我还不如去吃回头草。”   雯因的话,使人心惊,楚步青怔了怔,忙道:“你别说这种话,我不会让你吃苦的。”   雯因对他表现出天高地厚的不屑。   “不过都是些骗人飞蛾扑火的空话,你拿我当十六七八岁的小姑娘来蒙骗吗?实话告诉你,我当初肯嫁给你,就是贪图你的钱财,贪图你的势力,如今你将我父亲救出来了,我过河拆桥,再正常不过。”   任雯因说的再怎样无情无义,楚步青也压根不信。   “我不信,你既然贪图钱财,贪图势力,你为什么不继续贪图?”   雯因好笑道:“这有什么好奇怪,我几乎把性命葬送在其中,我玩不下去了,自然不敢玩了。”   楚步青目光中蕴藉着深切的感伤,他抓过她的一只手来紧紧握住:“你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?你明明不是这样子的人。雯因,别再说这种话让我伤心,说这些话的时候,难道你心里会快活?你须得知道,只有你离我而去,才是最令我们两个人最伤心之情。”   楚步青地话如利刃一般插入雯因的软肋,雯因默默不语,竟不知是否该继续伪装。   楚步青继续以情动人:“你也不要因为我的选择而自责,任何选择都是我自己做出的,我决定将来离开南京,不只为你,也是顺从了我自己的内心,你难道希望我一直在中统做个侩子手吗?我没有为你做出任何牺牲,我只是做了一个两全的决定,你只要相信我、不离开我就算是为我着想。我父亲送你到这里,你为什么不立刻离开,我相信你也一定是在等我,在等着再给彼此一个机会。你放心,你哪怕回到南京,一时之间也不会有危险,我会将话当面锣对面鼓跟舅舅挑明,我既已知道他心中所想,他一定还是得顾忌着我的,不然他也不肯放你出狱。”   话说到这份儿上,楚步青牢牢地握着雯因的手,正等待她做出决定时,汽车骤然从黄土道路上侧驶出去,蹿撞在一颗碗口粗的树干上,哐啷哐啷,停了下来。   二人登时神色大变,好在车速不快,都不曾受伤。   楚步青松雯因的手,下车检查,只见一侧的车胎压瘪在地面上,树干被汽车撞的内弯成弓形。他俯下身去,正欲检查车胎因何爆破,赫然从树林里冒出三个蒙面的人,砰砰砰两枪射出。   雯因当先瞧见,枪响之时大呼小心,毕竟为时已晚,楚步青因为跪地检查车胎,暴露在外侧的左臂跟左腿纷纷中枪。   楚步青一个翻滚,就近避至汽车与敌人只见的一株粗树后面,那三人举枪射击,打的粗树四周泥土飞迸。猝不及防间,楚步青已掏出身上的手枪回击,他的几枪虽打的一死一伤,毕竟势单力薄,来人又非泛泛之辈,一个不防便给人寻到空隙,他自己又担心正在受攻击的雯因,竟又挨了几枪,不敌而倒。   雯因情急之下,躲在汽车内暗放两枪,见楚步青倒地,不知是否是活,心下焦急如火烧,一面自己枪中子弹空空如也,一面剩下的两个敌人如饿狼围捕猎物一般,预备上前楚步青的要害之处再放几枪,雯因当下什么也顾不得,穿过驾驶座滚上前去,冒死扑在楚步青身上,以肉躯相护。   枪声响起,雯因是早就决意一死,子弹却叮的一声打入远处一棵树干之中。千钧一发之际,受伤的那个居然将未受伤者手中的枪推开,随即在他耳边说了什么,那二人便纷纷将枪垂在腿侧,向雯因逼过来。   雯因恐惧非常,以为他们杀人不成,便欲活捉,身子仍然护住楚步青,手里的空枪却死死地指向两个杀手。   那两个杀手见状,不再上前相逼,带上死去的那个同伴,竟而相互掩护着离开树林。   雯因心下虽然奇怪,也来不及细想,赶紧伸手去楚步青颈项之间探脉搏,雯因探到微弱跳动,自己也仿佛活了过来。眼见几处伤口流血不止,她赶紧实施简单的包扎,好在当年在战场的时候,什么都有所历练,一面呼喊楚步青的名字,一面手忙脚乱的换上车胎,将楚步青送去最近的医院。   楚步青被推入急救室内,雯因侯在外面,身子贴着冰冷的墙壁下滑,心情从来没有像今天的灰瑟。她咬着唇,艰难保持平稳,整个人都是麻木的,不敢用力吸一口气,仿佛轻轻一用力,五脏六腑就会震成重伤。   越是情势险急,雯因越须镇定,这种小医院的医术是如何也比不得大医院的,但万难之际,也唯有暂且将人送至此处救治,至少不至于失血而亡。   好在她方才彷徨之中还记得将他中统的身份显示,医院有所忌惮,连院长也亲自上阵。她此时定下心神来,又迅疾地给南京致电,陈神通广大,中统特务更是遍布每一个犄角。果不其然,大概不满三十分钟,便有驻扎此地的行营主任,兴师动众地带四个外国医生,赶至医院。身后随行的士兵,更是将手术所需的各种先进仪器一一运至此处,并迅速将急救室周围严密包围,以保卫楚步青的安全,行营主任亲自在外等待手术结果。   雯因像个旁观者,但见医生官兵们一通忙乱,一颗心总算略有安定。正自远远的等待,蓦地口鼻之外多出一条蓝方格手帕,连挣扎都没来一下,便被人劫持而去,一路下楼,塞入一辆不起眼的汽车中拿绳子绑了。   一路颠簸了几个小时,雯因晓得她是回至南京,汽车驶入大铁门时,她努力抬头,所至之处竟是颐园,前清豪富遗留的仿苏州园林所建的古典园林。   颐园一向是伏虎帮的黄帮主及其门生所居之地,陈与黄关系亲厚,是多年的把兄弟,甚至于她与楚步青举行婚礼,黄帮主就特派其长子特意赠上一份厚礼。黄帮主未能亲自出席,委实因为那段时日是多事之秋,婚礼上人多混杂,未免遭人暗杀之故。   今日黄派人将她绑架而来,雯因想来想去,都觉得是陈的缘故,大概是陈听闻楚步青遭遇刺杀的消息,无论如何下定杀心,未免日后楚步青寻到自己头上,所以托黄帮主暗中行事。想着不免又有不解,黄帮主若要要他的性命,他手下门徒众多,随便派谁将自己解决,易如反掌,又何苦巴巴地弄到颐园之中,多生事端,人多眼杂,也难保日后不走漏风声。   她心里存满疑惑,汽车也停了下来,雯因心脏重重地顿一顿,反而不怕,了不起今日就死在这里,最遗憾的临死之前,无法知道楚步青的死活。   雯因再想不到在颐园之中见到的人竟孟毅。   水声清脆悦耳,孟毅正撩起银盆中的清水净手,侍候的仆人将清水换了一遍又一遍,他却不厌其烦。   派出去的人出现在他面前,回禀人已经带了回来。孟毅点了点头,接过雪白的毛巾拭干净手,命服侍之人退了下去,一回头便瞧见口塞手绢,一副被捆绑的姿态。   见到孟毅,雯因脑袋里已转了几十圈,却无论如何也想不透今日的奇遇。   孟毅瞧着她绑缚的模样,并不觉惊讶,这本就是他所吩咐的,然而看了她一脸的旧伤,不由得皱起眉头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   ☆、中统卧底4   他亲自动手去解开她,雯因一获得自由,便是一阵干呕,原来自打她走出车门,周围便萦绕着一股令她难受的味道,待孟毅靠近她身边,那股味道愈加浓烈,她适才确认那是血腥气,人血的腥气。   孟毅见到雯因,与之前一次相见,脸上甚是轻松欢喜。   “我可没食言,没到两个月,我回来见你了。”   孟毅近年来脾气古怪,总以安静沉默的时候居多,再者骂人打人杀人,如今破天荒现出欢喜面容,手下之人大多纳罕,哪怕是从姜陵追随到南京的旧人也不例外。   雯因却没什么可回答,只知道自己性命暂且是保住了,却不知道该如何逃出去。一想到他或许又预备软禁自己,而楚步青又重伤躺在医院之中,那实在是油火相交的心情。   孟毅又轻轻地触摸她脸上结痂的旧伤:“这是怎么回事?”细查之下,连手臂上也都是伤,握在手里的手臂也是发烫。   雯因毫不留情地挣开他,冷冷的道:“别用你的手碰我,又杀人了对吗?”她清楚他平日里的小习惯,可他洗得再干净,也仍旧是双手沾满鲜血。   雯因的举动令在场之人吸了一口气,更令他们瞠目的是孟毅破天荒头一遭的反应,他们这位爷一向是给女人哄着的,几时受过女人顶撞,更何况顶撞过后居然不翻脸。   孟毅见到雯因,心情不错,任她说什么,自己也不气恼,但依旧不肯松手。   依雯因对他的了解,他越是不气恼,就越是拿准了主意。   不行,楚步青还生死未卜,她不能待在这里由他摆布。她既然是发着高烧的,他料想她会挣扎,又对她使了几分力气,她索性用点计谋,佯装体力不支,直溜溜地向下晕倒,他双手牵她不住,自然松手来扶她,他又哪里料到她也跟他耍计谋,雯因便趁势将他的枪拔了出来。   好险好险,幸亏他放枪的地方仍与几年前一般。   枪口旋即指向孟毅,孟毅的手下见此大变,也纷纷拔枪直至雯因。孟毅喝了一声,命他们纷纷收枪退出,自己则笑着走到雯因面前,拿命令地目光灼灼地逼视着她。   雯因今日是豁了出去:“你趁早死了心吧,我是不会跟你在一起的,你马上放我走。”   孟毅嘴角含着浅浅的笑意:“走,去哪里?打算去陪着那个不中用的死人?”   雯因登时面色剧变:“你……什么意思?”   “是你派的人?”   她旋即醒悟,方才站在孟毅左侧的两个手下,想必就是今日林中痛下杀手之人,不提别的,只说其中一人一瘸一拐的走出门去的模样。   雯因骤然变成一只发了疯的小兽,转身向外冲,孟毅随即上前,雯因耳边听见脚步声,复又迅疾折身,用力将手里的枪掷他头上,孟毅侧身避开,枪支走火,屋内震响,水晶缸遭殃,被炸的粉身碎骨,水溅一地。   外面听差的骤闻枪声,涌至门外,自门外瞧了一眼,见不过闹的厉害些,也没出人命,便都识趣的退下,不敢轻易近前。   雯因双目猩红,恨的纵身发抖:“你若不是我孩子的父亲,我真想杀了你。”   她是极少如此激动的,当日哪怕他夺走孩子,他也不至于恨不得她去死,当日她哪怕令他伤上加伤,实际也没下半分让他去死的狠手,她今日却能为另一个男人对他说出这番话,这些话从以前开始就是他不堪容忍的。   可他没有像以前那般发作,不过不屑地笑她一笑:“我这可不就特特请你来收拾我呢。”   他那双眼睛绝对是看透了她,他太清楚自己不能拿他怎样,他才会如此不屑,如此为所欲为。   “你简直是发了疯!”她气极了,盛怒之下,已是满脸泪痕,什么也不顾,颤抖着,发狂一般,就近抄起摆设的古董瓷器冲他扔了过去。   不知怎地,闹着闹着她就被他禁锢在怀里,他的气息拂在她半边脸上,半边脸都觉得冷血麻木。   他却不挑时机,娓娓地对怀中之人诉说情话。   “这你可说对了,我可不早就为你发了疯,他若不死,我可不痛快。若不是你在跟前,我还不知道我杀对了人呢。我走了这么久,你有想念我吗?不用说了,一定是不想,你大概比我还忙呢。不想就不想,你爱想不想。”   雯因从他臂弯中挣扎出一只拳头,欲去打他,他则轻易抓住,扔了开来。   “你别想为他碰我一下。”   他扔开的那只手里却不知几时几分多出了一块花瓶的碎瓷片,她用锋利的侧刃抵住自己的颈部动静脉,镇静的威胁他:“不如咱们再赌一把,要么我立时死了,要么放我走。”   孟毅双臂一冷,随即松开她推出怀去。   “你以为你每次都能赌赢吗?”   利刃戳在结痂的旧伤口上,比破皮而入容易的多,旧伤口受压崩裂,汩汩地流下血珠,她的眼睛里滚滚落下泪珠。   “如果他死了,如果他临死之前都没有见到我一眼,我一辈子也不会原谅你。”   她的目光清坚决绝,他一向就有些怕她,此时此刻,少不得暂且松一松口,免得将她逼急。瞧她虽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,果然逼得厉害,她还真没什么做不出来。   “你放手吧,我送你回去。”   雯因在他身上栽了一次又一次的跟头,哪里还信得过他的话,立刻就驳了回去。   “我不信你,不准你送,不许你跟着我,你离我越远越好,不要让我再看到你。”   孟毅倒也没再坚持,横竖楚步青在医院里,他清楚她的为人,没那么容易扔下人不管,更何况今日她将那人瞧的比他重要万分。   雯因离开已经有几个小时,也不知道手术进行的如何。她顺利地离开颐园,在门外隐蔽处略停了一会儿,见身后果然无人相随,方才一阵狂奔。她暂且不打算去车站,因为并不清楚楚步青现下仍旧在小镇医院,还是手术结束,已经被接回南京,总之须得先找人替自己打听一下情形。   垂柳路的路口停着几辆黄包车,雯因毕竟还发着高烧,跑了几十米的路,便气喘脸红,少不得喊了一辆,直奔涅丝路。   车夫遮下竹帘子,阳光透过竹帘的缝隙,晃荡在她的眼睛里,路有些长远,她身体撑不住,遂昏昏地歪睡了一会儿。   喀喇喇铁门响动,如此熟悉的声音,雯因耳朵里只钻进一点,便惊醒过来。黄包车到达地点绝非涅丝路,而是古泉路79号——从外面瞧着是一座风光秀丽的宅院,然而里头冤声日夜飘荡不散,是她曾经工作过的中统。   雯因在中统见到陈,她有一段时间随楚步青称呼他舅舅,如今再见,便什么也不必称呼,因为如此方才不至于惹人讨厌。   雯因心里多少欣慰,好在设计他的人是陈,哪怕死,也总能够从他这里打听一下楚步青的情况。   陈一改往日风气,居然对她和和气气,不待她问,自先告之:“手术很成功,二十分钟前结束的,不过须得留在那里观察几日才能转回南京。”   雯因再次红了眼眶,却没有哭,重重地呼出一口气,暂且缓解情绪,在凄凄冰冷的气氛中提了一点微薄的要求:“他孤身去找我,才会遭人暗害,我虽然并不想死,可我知道今日落到你手里,你不会再放过我了,既如此但求给我一个痛快吧。”   陈温和而笑,但杀意腾腾之人的笑容再温和,也令将死之人觉得阴森。   “你拼着暴露行踪的代价致电给我,但凭你对他这份情深意重,我就绝不害你性命。”   雯因不受他虚词诓骗,她在中统工作数月,哪里就纯粹的在当一个摆设。   “再情深意重,该杀的还是一个不能放过。”   陈道:“你放心,我不要你的性命。”   雯因见他说的郑重,转念猜道:“那必是有什么别的缘故。”   陈微笑不语,将一直摆在桌面上的几张报纸向她面前推了一推。   第一张的新闻标题是:枪杀伏虎绝,树倒猢狲散。   内容写着:今日凌晨十五分,于垂柳路颐园,突发一枪杀案,被害者系伏虎帮主黄忠则,及其门杜友亮,均击中头部,当场殒命。   雯因再翻看下面十几张报纸,仍旧是刺杀暗杀的新闻,相同点是发生时间,不是昨日便是今日,不同点是地点,另外被刺杀者均是伏虎帮各地的头领。如此杀伐严峻,雷厉疯狂,那势必是有人欲将叱咤风云五十余载的伏虎帮一举覆灭。   雯因心情沉重,陈问道:“再加一条步青遇刺,步青遇刺,则是冲我而来——你可知道在背后操纵这一切的是哪一位吗?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   ☆、重温旧梦1   雯因原本不明就里,此时陈将楚步青一并来提问,雯因还如何不知。   陈也不必等雯因发问。   “这个人你认识,他就是陷害你父亲坐牢的孟毅。孟毅的蓝社不声不响吞掉伏虎帮,他既有江北的势力,如今又得江南的势力,他若无二心自然最好,倘若有二心,的确是个不小的隐患。”   雯因心中隐隐发疼,敏锐的预感到陈的意图。   陈转而道:“步青在委员长面前立下生死状,适才保住你的性命。你既有归顺中统之意,就须得立下一件功劳,日后再成就婚姻,也可不落人口实。”   雯因的希望着了火,一寸寸的烧着,还逼着她亲眼瞧着不可。   “您索性直说需要我做什么。”   陈眼睛里溢出点笑泡:“据我所知你与孟毅多年前曾是恋人,两家之间虽恩恩怨怨的闹过,自打你父亲出狱,也算一笔勾销。不瞒你说,当初你进入中统,除却步青的缘故,也有孟毅的缘故,许主任暗中试探你几次,你与孟毅倒的确井水不犯河水,不过现下却得你出面去扰一扰他。”   他的语气温和,不像命令,倒还做出几分商量的姿态,但雯因清楚,在陈面前,她没有拒绝的余地,他既安下此心,他势必要逼得她不得而去,而她一个女人,又如何来抵挡。   不过虽是令她灰心的事情,她也须得绝处求生,给自己找点希望,找点活路,于是雯因开头仍旧婉言推拒:“我十分为难,我委实不愿再与他有什么牵扯。”   陈早有准备,随即开出条件:“再不耐烦也就一年半载,到时你在他身边若的确煎熬难过,我自然再换人替你。待你做成这件事后,我必定不再干预你与步青的婚事,旁人也无话可说。”   雯因默默不语,在陈看来,这世上就没有真个宁死不从的人,有的只是不合心意的答复。   陈又搬出一样:“还有你的孩子,到时候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。”   雯因骤觉冷意从脚趾传至发梢,果然如此,陈此次亲自出手,势必将她与孟毅查的一干二净,他却还在人眼前笑嘻嘻伪装和善,假装自己未必什么都晓得,告诉你大可以跟他耍滑头,他却在你耍的正欢的时候,精准地打入你的七寸。没什么比这更可怕可恶的,他如今非但可以拿她的性命,甚至可以拿孩子的性命相胁。   可惜雯因哪怕明知结果,也不肯如此轻易就范。   “哪怕我待在孟毅身边一年半载,您也不会让我跟楚步青结婚的。”   陈一怔,显然没想到她将这一节瞧的透亮。   “难怪步青为你着迷,我也对你有了几分刮目。”   雯因冷静地向他确定。   “如果我不答应,您是不是打算以性命相要挟?”   面具被撕破,陈也懒得再伪装:“你说的不错,你既百害而无一益,留着你作甚?”   雯因道:“如果我佯装答应,日后到得孟毅身边,也可以伺机逃跑。哪怕孟毅身边安插着眼线,也未必没有办法时时刻刻盯着我。”   陈忽而发笑,目光闪过一丝精明:“我明白了,你是想自己开价,你且说来听听。”   “我明白中统的厉害,我没有办法做到的事情,你们一定可以。孩子在孟毅手中,你们虽然没办法帮我将他带到身边,但查到孩子的下落,总不至于太过为难。我会暂且在他身边待一个月,如果一个月内查不到孩子的下落,我就会偷偷逃掉。”   雯因微微苦笑,这便是她所求的生路。   陈是沉得住气的人,孟毅重伤楚步青后,他为着重新拉拢他,做人情将雯因交给孟毅。雯因至今顶着卧底的罪名,陈实际上是将烫手山芋转交到孟毅手上,而孟毅不得不哑巴吃黄连,伸手接过。陈这一招委实妙绝,既断了楚步青的念头,待日后寻得时机扳倒孟毅,今日这一身脏水便是极佳的铺垫。   雯因自打回到孟毅身边,就一直生病。起初受刑后没能好生调养,如今再花尽心思,轮番的换药换大夫,足足折腾一两个月,非但不见起色,反而更加三分严重,日日药不离口,嘴巴里永远都在发苦。   这一病就从初夏病到初秋,病的形神憔悴,太过难看,就更加的大门不出,二门不迈,离了人世一般。至于楚步青的消息,她只管知道他还活着就够了,别的也就一概不敢论。楚步青的信一封接一封递进颐园,她不拆也不看,原封不动的将信合在手心许久,就像偷偷握了握他的手,过后一一烧掉,不予理睬。既回不到楚步青身边,似乎就下定决心将过往斩断,委实是错过了。   连下过几场秋雨,窗外的天空一时是水晶玻璃蓝,一时忧郁暗沉。嘉筠在某个清晨,踏着绵绵细雨前来造访,自打雯因住进医院,这还是洪嘉筠第一次露面。原先她因为与周雨农的牵扯,她父亲亲自将她从上海抓回南京,狠关了一段时间。   嘉筠出现在雯因面前时,整个人比之从前,非但消瘦了丰盈的肌肉,也消瘦了开朗的精神,从前合身的洋装今日穿在身上,显得怪异不搭。   周雨农被捕后投靠了中统,雯因想着她被他父亲关久了未必能知道,便欲将一些难为人知的消息转告洪嘉筠,洪嘉筠显然已经一清二楚,并不肯听,过去的便当过去,男人若在大节上靠不住,还能指望他些什么。   嘉筠特意来见雯因,是为请她参加自己的订婚宴。她在父亲的安排下相的亲,交了新朋友,见过那人三次面,孩提年纪时也曾谋过面,但那不能算。两家因为是世交,便迅速的三书六礼走起来,预备新年的时候结婚。   雯因望着窗外立在冷雨中的新绿,听得怔怔的,不知该说什么是好。   洪嘉筠提了点音量,推她问道:“你说句话,到底去是不去?”   雯因回过神来,仍捧着药碗喝药,因为太苦,从上到下凉透了也不曾喝掉半碗,瓷勺在浓稠的汤药里胡乱的打着转。   “我恐怕不便去,我若说病着不吉利那是托辞,咱们之间不必说这套虚话,实话对你说,我就怕见着人。”   洪嘉筠道:“你若为此担心,那可当真不必。你去参加我的订婚宴,孟毅势必也要同去,我难道就那般不识趣,不晓得该请谁不该请谁?我了解你的处境,你瞧我进了这颐园,不该说的话我都一字不沾。你只管放宽心,而且我听闻他父母正安排他相亲,事情过久了,总归要放下。”   雯因侧着头搅动汤药,眼睛盯着药碗抱住的小小旋流,声音轻轻地道:“就算如此,他朋友毕竟只有多的,倘若在你订婚宴上迎头碰见一个两个,我又是与孟毅在一同前往,背后议论我也就罢了,凭白又议论到他头上去,徒增他的烦恼。”   洪嘉筠道:“那也好说,你只陪我在房中说话,不下楼见人就是。我一旦结婚之后,就准备远赴美国,日后大家限着日子见面,想着就怪难过的。”   “去美国?”雯因的目光重新落在窗外的一片新绿,然而她的世界,毕竟被雨阻住了,想到嘉筠能够远飞,她反而替她开心,“去美国也好,去哪里都好,但凡离了这是非之地。我是困在这里,哪里都去不成的,只是山高水远,你身边又少人照拂,须得多多保重。”   嘉筠抱怨道:“你这没良心的,也不晓得好好为我筹谋筹谋,无关痛痒的几句话就将我打发啦?”   雯因哄道:“等订婚宴过后,我身体好一些,我日日过去陪你可好。”   “你身体不好,就更该出去透透气,整日守着药罐子,哪里有好处。”   “我可不是整日守着么,透气又有什么用,又不是透透气就不用守了。”   雯因将剩下的汤药一饮而尽,一下子苦的眉头紧皱。嘉筠见她始终不为所动,便又转换了策略。   “哎,实话告诉了你,今日并非我一意逼你,委实是我父亲的缘故。咱们都是女孩儿家,我哪里就不晓得你的为难之处。上次周雨农事发之后,我父亲为搭救我几乎与陈闹翻,父亲是不肯低头的性子,陈又是个不可理喻的,两方僵持久了,父亲遂想给自己寻条退路。他晓得陈拿孟毅是没有办法的,便派了我来找你,不过是找个机会认识孟毅。他不知从哪里知道你与孟毅的这层关系,趁此时机,非让我将人请到不可,你也就当帮帮我的忙。”   雯因一向避讳插手孟毅的事情,但洪嘉筠难得请她帮忙,自己这些年又始终受人恩惠,不得回报,如此一说,心里再不情愿,也必须去一趟。   “既是姨丈的事情,我唯有尽力而为。话我在他跟前说,人我也哄着一同去,不过他究竟肯不肯,我也没有十分的把握,你也莫抱一定的希望。”   雯因听她话说的古怪:“好端端的去一趟亲戚家,怎么还得好生哄着,难道他竟不肯?他既千方百计让你回来,难道还不肯好好待你?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   ☆、重温旧梦2   雯因浅浅的笑了两笑,不怒不喜,更多的是透着疲惫。   “不过是谁都瞧着谁不顺眼,不是谁不肯待谁好,是彼此都不肯待彼此好。”   洪嘉筠见她这般模样,想着她当初若嫁了楚步青,总不至于如此。然而这话是不能在这里说的,论起来倒是她害了她,不然她不进中统,也不至于深陷囹圄,几乎丧命。然而话又说回,她若不进中统,又如何与楚步青定下婚约。说来说去,又须得再怪上周雨农,他若不曾将雯因咬出,雯因今日就不是这番光景,想到周雨农,嘉筠更忍不住念及自身,微微叹息一声:“我都不知该从何劝起。”   雯因倒是看开了,应付的过来,不过应付也是消极的应付。   “也没什么可劝的,就这个样子吧,过一日算一日。”   嘉筠望着窗外愈发阴沉的天际,心情也是难堪。   庭院里听得出淅淅沥沥的雨声,显然雨势又大,她也就没再耽搁,只道:“等订婚宴的时候,咱们再慢慢聊,我得先走了。”临走前不忘叮嘱,“哪怕他不去你也得去,我可一心盼着你呢。”   室内渐渐暗了下来,风吹树木响,在这空旷古典的园林里,更加几分凄惶。雯因没有点灯,拉一角窗帘,外面便有黄蕴蕴的灯光渗进屋内,她反而觉得这样更安稳,像是个藏起来的人,她瞧得见人家,人家瞧不见她。   不知过了多久,听见雨廊里的脚步声,孟毅推门而入。   许是因为太晚了,也没有点灯,扫了一眼墙上的挂钟,自说自道:“今日倒比往常回的早些。”   “是么。”他既开口,雯因少不得胡乱应付声。   雯因穿着睡衣,倚床而坐,身上松松地搭一条薄被,借着窗外的一点昏昏灯光,懒懒地翻看一本画报,似乎看得入神,头也未抬一下,孟毅见她不理,自去洗漱。   孟毅从浴室出来时,方才发觉她手里的画报始终未翻一页,她一颗心思大概早就飞至九霄云外,单单飞到九霄云外那还算好的。   孟毅凑到她身边,没话找话:“今日来过客人?”   雯因轻描淡写道:“你不是知道么,还问。”   “那你怎么不跟我提。”   雯因道:“昨日你出门前才吵了一架,你又一夜不肯回家,总之定是我得罪了你,今日见着你提了少不得碰个钉子,不如改日再提,碰个运气。”   孟毅好笑道:“你说的我也太不堪,我哪里就至于是胡搅蛮缠不讲道理的人。”   雯因道:“那你是肯去了?”   “去便去,又不是什么大事,我还没说什么,你倒先愁眉苦脸。”说话间一只手将她手里画报抽出,一只手已揽住她的腰,将她轻轻扯倒,“别尽盯着一页看,仔细看坏眼睛。”   雯因满腹心事一时间却是收拾不起,就胡乱的去推他。   “你别闹,我身子虚的厉害,又是一身的药味儿。”   孟毅依旧动手动脚:“我就喜欢这药味儿。”   他握着她的手,顺着她的颈项,温柔而清浅,雯因对此竟不寒而栗,再次狠了心不肯,孟毅也少不得作罢。   洪家赴宴,雯因与孟毅自然是个人应酬个人的,全无交集。洪嘉筠履行承诺,带雯因上楼,她自己设计了衣服,让雯因帮忙提点意见。   洪嘉筠的卧室之中,雯因见到的不是衣服,而是楚步青。   洪嘉筠帮他们反锁了门,悄悄退出,雯因定在原地,为楚步青的目光所困,退无可退。   她心里突生一阵寒战,他真是大胆而可怕的举动,倘若他不幸与孟毅打个照面,对置自己于死地的敌人,他是否会忍不住掏出枪来复仇?而孟毅又会不会再起杀意?   楚步青苦苦盼来了雯因,她现身的一刻,他喜不自禁露出笑容,然而下一刻即自行止住,冰雹打冷脸一般,神色僵硬。   雯因向前一步,鼓足勇气冲他笑了笑,那笑容毕竟掩不住苍凉。   “你身体复原了吗?”   楚步青没好气:“你还理我的身体做什么。”   雯因沉沉地低下头,恨不得将一颗脑袋低进尘埃之中。   “对不起。”   楚步青一步上前,拉住她道:“我不想听对不起,你告诉我,你为什么不肯回我的信?”   雯因嗡声道:“不想回。”   “那我给你的信你都看过了吗?”   “不想看。”   “为什么不看,你知不知道那些信我费了多大的力气才递进去,算了,我问你,你为什么直到现在才肯出来见我?”   “不想见。”   楚步青心中恼火,喝道:“你敢不敢看着我的眼睛说话。”   雯因摇了摇头,一时心伤,竟吐露真言。   “不敢。”   楚步青长叹一声:“我知道你的为难,是我舅舅逼迫于你,对不对?”   “没有。”雯因抬起头,坚决的摇头,前方的路既然已经没有任何希望,还说那些做什么。   “一定有。”楚步青认定与陈脱不开干系。   雯因隐藏不住,只得说道:“那不是最重要的。”   “那什么是最重要的?你分明说过,过去的都已经过去。”   雯因被他盯得心里发慌,生怕一句谎言也说不出,急忙转个身子,侧开他的目光。   “我放得下他,却放不下孩子,我在他身边,总有一日他心软了,我会见到孩子。”   楚步青笑道:“原来就为这个,我信里早就写给你了。以前孩子的问题我没能想通,没能及时提出,是我疏忽。如果你愿意,孩子我可以替你抚养,我已经在想办法替你打听到孩子的下落。”   雯因双目对上窗外刺目的阳光,无情地打击道:“你再怎样也不是他的亲生父亲。”   “那我们之间的感情到底又算什么!雯因,我是来带你走的,跟我走吧,如果你愿意,我今天就带你走,或者你愿意等我先将孩子的下落查到,我再带你走。”   楚步青转到她面前,用他的身躯挡住迫人的日光,她终于仔细看了他,几个月不见,她眼睛里的他已不是曾经,他亦如此,他们都无法重回从前模样,雯因瞧着,阵阵心酸,可她还是不能不拒绝他。   “不行,我不能。”   她已然是砧板上的肉,逃也逃不掉,不能再连累他一起挨刀子。   楚步青大受打击,痛心疾首道:“你就这么狠心?”   雯因的声音沙哑,蕴藉着深切的愧疚,但始终不许自己落下泪来。   “谢谢你这么久以来对我的照顾,可是一日夫妻百日恩,更何况我还是一个母亲,说是割舍,哪有那么容易。”   “所以你就割舍我?”   他痛生质问,声音低沉的,仿佛要将她所剩不多的坚强压垮。   她簌簌的抖着,一动也不敢动,只怕动一动,她的意志就会瓦解,就会不顾一切的随他而去。然而她的不顾一切,从未得到任何好下场,因为她的不顾一切,她与孟毅由爱生恨,因为他的不顾一切,楚步青几乎死于枪下,她是怕了,不敢轻易不顾一切。   他再问:“所以你无论如何也不肯跟我走?”   雯因没有亲口给出一个回答,可答案昭然若揭。楚步青恍若置身寒潭,心里结成的厚冰,因为她的选择,破碎的斑驳难认,有朝一日再复原,也不是原来那颗心,他甚至感受不到任何疼痛。   似乎过了很久很久,久的两个人皆忘记了时间,也似乎是短短的一瞬,短的他们都无法捉住时间,他终于松开她的手,她既执意如此,他知道他该如何去做。   他向她伸手:“戒指还给我。”   雯因反身性地握起拳头,藏至背后。   “我没有带在身上。”   楚步青夺过她的手,情急之下雯因想也不想,两只手一同用力攥住,可他硬是将她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,取下那颗婚戒,她疼得一声不吭。   他夺过她的戒指,又默默将自己的戒指也摘了下来,用尽力气,从窗子远远地扔出他们的世界。她瞬间感觉有什么从她身体里飞走,她的躯壳里空空荡荡,她知道在这一刻,一切都完了,她将永远的失去他。   她终于明白,她为什么恐惧与他相见,原来曾经拥有多少,失去时也是一丝不落,可是她却在自己失去的时候,才深切的意识到自己曾天高地厚的拥有过。   他整个人开始离她远去,走出这间房,他就将彻底地离开她的世界,她终于承受不住这份伤痛,她也不愿他如从前那般折磨自己,她追上去从背后最后拥抱他。   “对不起,你别恨我,与其两个人死在一起,我宁可分开了好好活着。”   雯因的心意,楚步青早已懂了,他低下头来握了握她冰凉的手,温声道:“他们都在逼你,可我不逼你了。我也不会恨你,既然是你认为的最好的选择,你就安心地跟他在一起。再过几天,我就要结婚了,我难过一段时间,就会彻底将你忘记,你不必为我担心,我会过得很好,你也将我忘了吧。”   雯因心如刀绞,说出的话语已含糊不清。   “好,我忘记你,但你记得要说到做到。”   不知过了多久,门外敲门声响,雯因立在原地,怔怔失神许久,方才听清自门外传来的呼喊声。   “雯因,我要走,你走不走?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   ☆、旧梦重温3   隔在门外敲门的是孟毅,他大概已经在来了一会儿,听声音也有几分不耐烦。   雯因忙擦干眼泪,借着玻璃瞧自己的影子,眼睛红红的,绝对不能出去见他的面。   孟毅又喊:“雯因,你在做什么?你在不在?”   雯因只怕他就此推门而入,赶紧清了清嗓子,使自己的声音不知太暴露,向外喊道:“我晚些走,你不必管我,先去忙你自己的事情吧。”   她说话的声音仍旧有些怪,不知道他有没有发觉,只是敲门声没再响起,过了好一会儿,听到有下楼的脚步声。   雯因回颐园的确有些晚,故意延迟着,拖延到实在不能不回来,方才动的身。一旦回到颐园,那就是另外的自己,想念之人不得想,连心也不由着自己伤。洪嘉筠见是雨夜,倒几次热情留她住一晚,雯因未免横生枝节,少不得还是得回去。   雯因归来时,孟毅也早已回来,他近来除非有紧急要事,不然极少晚归。他原本在客厅里打电话,一脸严肃的交代着什么事情,雯因无声无息地进来时,他匆匆结个尾,就将电话挂断了。客厅原是颐园中一间中式大房子改的,直通卧室。秋天的雨夜,太过空阔的客厅,雯因又是一身湿漉漉,直冷的她瑟瑟缩缩,倒还不如在外头,冷也冷的彻彻底底。   孟毅挂断电话问道:“怎么全身都湿透了,你没打伞吗?不是派汽车去接你了吗?”见她脚上穿的也不是出门时的鞋子,不禁又问起她鞋子的去处。   雯因没想到他居然连自己鞋子也注意到,若是当时将衣服衣服也换过,估计此刻更要寻根问底不停。   原本鞋子是因为踩了泥土才在洪家换过,当下只说因自己夸嘉筠新买的鞋子漂亮,嘉筠客气,就转增给她。她自己的鞋子在换了下来,走的时候忘记带回来。   孟毅听她有点咳嗽,也不再问,催道:“快回房换下湿衣服,不然又该生病。”   雯因点头回房,走了不多远,孟毅蓦地喊一声:“等一等。”   雯因大概没有听见,推开房门,仍旧回房间里去。   孟毅回想了一下,似乎今晚她手上的确没什么东西,可又不确定,继而也跟进卧室。   卧室里漆黑一片,浴室的门虚掩着,透出窄窄的长方形光亮。水声哗哗,是雯因在放洗澡水。   孟毅推门而入,雯因嗓子微微发疼,又是咳嗽了两声,懒懒地说:“你进来做什么?”   孟毅拿过她的一只手来瞧,果然空空荡荡,雯因心下一紧,猛的将手缩回去。   孟毅当下什么也不说,非但不恼,甚至笑着出手将她拉至怀中,动情地吻了下去。   雯因忙推了推他:“你先出去,有什么事儿过会儿再说。”   孟毅哪里肯听:“今儿我可不听你的。”反手将门管牢,热烈而霸道地吻着她的唇。他的吻温柔融暖,倒极少像今日这般。   雯因只怕是要出事,情急之下却越是推他不开。他的吻一路向下,用牙齿细腻地揭开她的衣扣,一颗一颗一颗,雯因推拒的越急,他反而更起兴致,蓦地牙齿碰触到坚硬的东西,孟毅心下怪异,随手就取出来看,竟是一对戒指串成的项链。   其中那只女士戒指他是见惯了的,他的脸色瞬间难看,雯因的脸色倒一直是白惨的,此时再加重几分,也没多大区别。   如雯因预料,他动怒,他将一对戒指扯下来,根本不由她反抗,狠狠地摔在地上,两枚戒指在冰冷的地面上蹦了几蹦,瞬间便都不见踪影。   他先是不说话,只死死地盯住她,默默无声的愤怒,过后转身就走。   雯因见他盛怒,心下只怕他做出什么过激之事,脱口喊道:“等一等,你去哪里?”   孟毅冷冷的道:“不劳你挂心,我总不至于就你这一个去处。你既不情不愿就算了,我还不至于强迫谁。”   说着摔门而出,那里简直一刻也待不得。   可是他没有走远,却又折了回来,是了,他凭什么要走。   透过门缝看去,只见她蹲在地上,认真的搜寻戒指,既不伤心也不难过,更没什么别的情绪,仍旧是一副冷淡神情。自打她回到他身边,她就成了这般性情,无论他剖心剖肝的待她,或是扔她戒指刺激她,她都打定了主意以冷淡的态度跟他抗争到底。   他怒极了,鬼魅一般再次出现在雯因面前,雯因啊的一声惊叫,整个人跌入发烫的浴池之中,连连呛了数声。   他托着她的下巴,强迫她逃不开自己的目光。   “伪装的很难过吧?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回来。”   雯因嘴唇颤抖着,其实她整个身子都在他怀中发抖。   “你什么意思?”   “就是你心里的意思,你非逼着我说出来不可吗?”   雯因也不知他是出言诈她,还是他早已将她看透。不过看透了也无妨,他迟早也该想到,仍旧不冷不热的说:“你自己要胡思乱想,我也没有法子。”   孟毅气急了她无所谓的模样,反而笑了几声:“谁都想要我的命,你也想要我的命,可未必就那么容易。伪装也是一种相处方式,你既决意如此,我就陪你伪装下去,伪装一辈子。”   不等她开口,他又吻了下来,与方才的吻不同,这一次极尽温柔。   他一开始总是温柔的,可温柔之后,下一步就是将她撕碎。他倒不至于像捕猎的野兽一般,恨不得一下子让她粉身碎骨,他不过是用他那可怕的温柔,无穷无尽地折腾着她。她的病总不见好转,焉知不是他如此折磨她的缘故。他从前并不如此,如今却似乎在漫长纠缠中,急于找寻什么。   这一闹,复又多病了几日,病着的日子,孟毅始终不肯再露面,仿佛有意冷置她。雯因并不在意,如此也好,她毕竟需要漫长的时间为从前而伤心。   因为嘉筠离赴美的日子越来越近,她也时常去陪一陪她,在街上乱走一走。鬼使神差的,偏偏就转进了新政路,也或许她本来就是故意的。远远望见新郑路的小院落,雯因有意无意地打起精神,大门紧闭,但没有上锁,时而有一两个佣人出入,透过窗子,里面的情景却是一概不知。   听嘉筠说楚步青前些时日办了婚事,妻子是曾经留洋的同学,他骤然成婚,大家猜测是受了上一段感情的刺激,但他肯放手毕竟是好的,这段婚事虽未必尽如人意,好在也无人反对。   雯因再回新政路,大起物是人非的感伤。   这曾经的房子,曾经的梦想,再也与她没有牵连,但楚步青若能获得幸福,对她也算是最好的安慰。她深陷泥潭之中,如今却也唯有这样深陷着,过一日算一日。   自那日路过新政路,雯因便死了心,自此不再出门,整日病恹恹的,没什么精神。   送药来的莫妈捧过药碗,雯因喝过几口,便都吐了,总觉得难受的很,便也不再喝。   一旁的莫妈侍候完喝药之后,开始敲边鼓。   “小姐,我今日听了几句话,不知当讲不当讲。”   雯因听声音才留心到今日来送药之人不是常妈,不由蹙眉。   “今儿怎么是你送的药,药是你熬的吗?常妈呢?”   常妈原是姜陵用惯了的老人,雯因不想孟毅竟会将她也带至南京,一应起居饮食还是由她照料,因为从前她便尽心尽力照顾自己,雯因自己也觉得安心,总好过日日提防身边是否是中统的探子。   莫妈道:“常妈方才肚子疼,药熬好了,就直接让我送上来。”   莫妈一向厨房里管事,人又是个沉静的性子,雯因平日里倒少见她。不过她与常妈谈得来,常妈托她倒也不怪。   莫妈重新说道:“先生将近一个月不曾露面,小姐就不着急吗?”   这下倒好,连家里的人都瞧不下去了,雯因自己却顶不在意,她不在跟前正好,她本就疲于应付他。   “人生得意须尽欢,由他去吧。”   人越是登到高位,就越承受着旁人所难承受的高压,这乱糟糟的世道,谁也说不准明日,既想做什么,就该赶紧去做,若是迟了连快乐也打了折扣的。   莫妈道:“小姐这话听着像个道士,可就怕这道士也做不久远。听人说孟先生有了外室,离着颐园倒也不远,若再不想法子将人劝回来,过几日回来的就不是一个人啦。”   雯因顿了一顿,随即道:“我也是外室,我一应使用都是他供给的,我可不敢管他的事情。我这里也没什么事情了,你先去吧,这些日子让常妈不用再熬药给我,我对她说过几次了,她总是忘记了……”   莫妈非但不走,甚至不客气地打断她的话,坚定的说:“小姐,这回你不管也是非管不可。”   雯因只当她听了常妈的话,替自己义愤填膺,竟不知该说什么是好。   “你怎么比我还着急,我且……”   莫妈却突然一脸正色,压低声音问她:“今天下雨,墨水胡同可否有人卖伞?”   雯因猛然惊起,仔细而迅速地打量莫妈一番,见四下无人,同样将声音压的极低:“无人卖伞就不该下雨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   ☆、旧梦重温4   莫妈颔首,无声地做个唇形:“江流43号。”   雯因定下心神,全身细胞一齐警惕起来。   “你请跟我来。”   雯因遂带她进了卧室的衣帽间,孟毅自来防备于人,因而卧室他早就认真仔细的排查过,整个颐园,再没有比她卧室更安全的谈话之处。   雯因微微开了衣帽间的门,防备突然有人敲卧室的门,也以防孟毅突然回来,然后才不太相信的问莫妈:“你是老米?”   莫妈点头。   雯因道:“可老米分明是男人,难道我收到的信息有误?”   莫妈随即用粗犷的声音道:“我女扮男装,我曾经在台上演过五年的花旦,所以精通化妆与变声。”   雯因着实大吃了一惊:“你怎么会混进来的?”   莫妈解释道:“这几年我一直在伏虎帮,中统与伏虎帮联手四处围捕我们,我待在最危险的地方,也总是最安全的地方,也得以尽早得知他们的动向。”   原来如此,老米女扮男装避人眼线,的确是极妙的法子。   雯因道:“你方才一直催我去找孟毅,可是发生什么事情?”   莫妈点了点头,面色凝重。   “孟毅将近一个月内都在颐园后的一栋房子里办公,与UR社的特务组织同谋,大量逮捕我D地下工作者。我手中得到一串紧要数字,急需孟毅手中的密码本。他的密码本总是随身携带,我几次都未得手,今日事发突然,势必得请你帮忙,抄一份到手。”   雯因一只手捏着另一只手的手心,竟从未留意过他身上有什么密码本,但老米既说他随身携带,定然在他身上就是了。   “好,我想想办法。”   老米又道出自己的状况:“我已经被他们怀疑,必须连夜离开颐园,找到密码本后请你就转交给江流008号,剩下的工作,他会负责。”   雯因谨慎的确定了一下:“江流008号仍旧是米太太吗?”   老米摇了摇头,迅速的说道:“形势危急,她未免被人发现,昨夜凌晨已经离开,剩下的事情由她工作上的丈夫接手,他是新的江流008号。如若东西到手,请在明日于第三地点、君兰时间见面,暗语不变,会有人在暗中保护你的安全。”   雯因重重地点了点头:“好,我记住了。”   老米不忘嘱咐:“你也小心,如若见面,非但得防备中统,更须得防备孟毅。”   雯因道:“我会尽量避开他们,你也注意安全。”   老米端着药碗离开之后,雯因便按铃唤了常妈过来。   常妈见她一脸怒色,不禁起疑,雯因开口就道:“我今早听小丫头议论纷纷,说孟毅在外头新有了一位红颜知己,你今日不肯亲自来送药,必是避着我因此盘查你吧?”   常妈倒也不替孟毅遮掩。   “这些事情在所难免的,我虽未明说过,却也几次三番提醒过小姐,只是小姐你一向病着,从不上心,我倒一心替你着急。”   雯因冷笑一声:“他做出了事情,如今反倒怪起我来了,你可知道他现下人在哪里?”   常妈喜道:“我一时虽不知道,过会儿跟人套一套口风也就知道了。”   “你不必敷衍我,打量我什么都不知道么,你立刻给他打电话,既然他那头免不掉,就彻底将我这头免了吧,大家好聚好散。”   常妈听得一声,赶紧领命去了,雯因听见她打电话,更是惊天动地收拾行李。   也不知是孟毅回来的快还是雯因行李收拾的过于缓慢,他回到颐园时,雯因连行李箱的一半也尚未填满。余光里出现孟毅的身影时,剩下的也不再收拾,嘭的一声合了箱子,提起来就走人。   孟毅自然从她手中夺行李,拦住她的去路:“好好的,你又闹什么。”   雯因松开手,赌气回房反锁了房门,孟毅左右敲不开,只好取了钥匙来开门。   雯因自个儿待在房中,仍旧是方才气鼓鼓的模样,像个小孩子一般,见他走到跟前,立马背过身去,冷嘲热讽。   “你别多心,我可不敢不经你同意就自行走人,我难道不晓得自己这条性命是你救回来的。听说您有了位心爱的林小姐,既年轻漂亮又说一口流利德文,交际场上人人捧在手心里的红人。可惜我病的太过糊涂,今日才听人说起。我诚惶诚恐,心里是万万不敢令她屈就,少不得我搬出去,让出这里来给她住,也成全你待她的一番真心。我未必就是个没自知之明的人,既生了病想必多早晚就要死的,既要死还不如趁早识趣外头死去,没得在这里惹人厌烦。”   孟毅紧忙捂住她的嘴巴,柔声斥道:“什么死不死,不许你再说这样的话。”   雯因打开他的手,委屈的红了眼圈。   “我死了你岂不清净,反正我是死是活你根本不放在眼里。”   孟毅伸出手臂圈住她,不禁叹了口气。   “你怎么这样大的气性,我不过与她交朋友,请她吃过一两次饭而已,也不单单只请了她。你既因此不高兴,我也不能为她恼你,少不得明天就跟她说清楚,自此朋友也不再做,我当然是再不理会她,就算她见着我,向我打招呼,我也绝不肯理,这总成了吧?”   雯因试着挣开他,却总是挣不开,不成功便摔手负气道:“你不必哄我,横竖我不是明公正道嫁给你的太太,自然给你低看一眼,但我好歹也剩下点尊严.反正我能忍就忍,不能忍我就走人,我可管不了你的乱事。”   雯因越生气,孟毅心下越欢喜,低着头小心翼翼的哄慰着:“原来你如此小心眼,我从前竟不知,好啦好啦,你气我不打紧,气坏了自己可不值。”   雯因道:“我偏要生气,我不管你,你也莫要来理我。我听说你不仅在外头有位林小姐,还私生了一位千金小姐……”   不等雯因说完,孟毅大喊冤枉。   “千古奇冤,无凭无据,怎好这样诬陷人?这话是哪一个说的,你让他出来,我跟他算账。”   雯因见状,也不再步步紧逼,回转语气道:“你果然冤枉?”   “千真万确。”   “你若果真冤枉,我就信你一次,不过你仍得向我道歉,你让我听见乱七八糟的话就已经是你的不是,不然我还是要走,一定要走。”   孟毅见她耍起小时候的任性脾气,心中一阵酸楚掠过,他自小便让惯了她,也在她跟前认错认惯了,如今再听见这样的话,不禁百感交集。   “好了,我错了,你也别再闹了。我见你平日爱理不理的,还只当你早忘了我这个人了呢。”   雯因反驳道:“你处处行动恼人,又欺负人,我自然得气还你,你还好意思说我。”   孟毅笑了笑,目光中流露出无比柔和的感情:“别生气了,让我抱一会儿,一个月不见,我瞧你总算胖了些。”   雯因推他道:“你又抱人,上次给你抱的人都僵了。”   雯因自与江流008号接头后,就俨然溺水之人抓住浮木,重新复活,整个人神采奕奕。   她做梦也未想到江流008号居然是他,黑夜行船,亮起星光,人生骤然充满希望,身体里的冷血也燃烧沸腾。阴沉暗淡的天空,投下一丝亮光,但哪怕唯有一丝,也是所憧憬的未来恩赐的预兆。   颐园刮起大风,风大得窗户啪啦啪啦响,雯因如醉酒之人一般,脚步轻盈,双颊绯红的回到卧室,孟毅居然静候其中,着实将她吓了一跳。   “你……你怎么还在?”   “有什么好奇怪吗?”透过玻璃窗的微微日光中,孟毅的脸色不佳,目光灼灼地上下审视她,雯因如做了贼人一般,一颗心怦怦乱跳,心怯不已。   他见她立在那里,低着头如一个小孩子一般,原本想说的话,又硬生生的咽了回去,起身就走。   雯因想起江流008号接下去的任务,意识到自己应当帮忙阻住他一段时间,于是破天荒的问他:“你要去哪里?”   孟毅径直向前,也不看她,只沉声道:“我随便出去走走。”   雯因忙追了几步,牵着他的手柔声道:“我陪你一起去。”   孟毅冷冷地甩开:“不必。”仍旧往外走。   雯因急地追上前,非同他一道不可。   孟毅盯着她挽住自己手臂的双手,不由得阵阵发笑:“今儿可真是撞邪了,从来就没有这么便宜我的事情,难道是做了什么亏心事,连你自己也终于觉得心虚了?”   雯因心下一惊,孟毅的话正戳她的软肋,当下只怕露出马脚,聪明反被聪明误,索性松开了手。   “你不愿意就罢了,何苦说些莫名其妙的话。”   孟毅一手撑着墙,一手将她推至墙壁与自己之间,恨恨地笑两声:“你就等着吧,我如今是对你一忍再忍,等我哪一天终于没了耐性,我是没法子对你怎样,可活在你心里的那个人,我有法子让他永远只能活在你心里。”   雯因登时脸色大变,想也不想,脱口而出:“你敢!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   ☆、当年旧恨1   此言一出,雯因登时胆颤惊醒,她她是辗辗转转,彻底确定无人跟踪,方才去与江流008号碰头,难道终究没能逃过他的眼线吗?   孟毅原本仍旧预备走人,听她的威胁,复又折回身来,重新逼视着雯因。   “你终于肯认了!我以为你迟早会跟他一刀两断,我不断的给你时间,我以为你的心迟早有软化的一天,会对我有一丝丝谅解,可我没想到,直到今天你还背着我跟他幽会。”   雯因但觉冷汗涔涔,好在他没有发觉真相,没有发觉他们的真实身份,他只是误以为他们因为私情而幽会。   雯因注视着他的眼睛,他仍然在强自忍耐。忍耐已是如此,倘若他不忍耐,此时只怕恨不得将自己撕碎才肯善罢甘休。   事已至此,雯因唯有想法子平息他的怒气,她今天仍得想法子不让他出门,楚步青今日告诉她,她才清楚外边的形势到底多严峻。留他一刻是一刻,须得尽量争取时间让得到信息的人得以转移。   他满心愤怒的逼视着她,她却轻轻地投入他怀中,软语道:“我是偶然遇见他,你别生气,我以后不会了。”   孟毅微微发抖,她居然将他当作傻子一般,说得出这样的谎话!她居然利用起他对她的感情欺骗他,却只是为了保全另一个男人!她说得出软语温存的话语,却仍旧是一副逼上梁山的愁容,孟毅心中不禁又是妒火中烧,不留情面地推开她。   “你既然对他念念不忘,就趁早跟他一走了之,少在我面前惹我厌烦。他新娶的太太正巧留学去,岂不是你的大好时机。像你这般资质的玩物,我不多也不少,你若当真觉得我非你不可,就大错特错。”他顺手将她昨天收拾过的行李取过来扔在她面前,“马上离开,想去哪里便去哪里罢!不过你须得记住,今日一旦离了我这里,可不许再回来。”   孟毅的话的确刺伤了雯因,像锋利的玻璃碎片,一下一下刮着她柔软的耳膜。雯因当下羞愤难当,一瞬间难过的无以复加,竟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。她伸手扶着背后的一堵墙,片刻才感觉出不是心里的难过,而是胃里的酸恶汹涌泛滥。当下撑不住,扑进浴室中呕吐了一会儿,结束的时候起身,他竟在她身后以惊异的目光注视着她。   这样的目光倏然提醒了雯因,雯因心领神会,登时便如万箭攒心一般,明白呕吐的缘由。她一颗心脏紧紧地揪着,脸色白惨。想到那个可怖的答案,竟连呼吸都觉得困难。   这不可能!不可能!绝对不可能!   她无比抗拒的,像溺水之人一般挣扎,哪怕无人来救;或者明知前面是一堵墙,却宁可将脑袋撞得鲜血淋漓也不肯相信这个事实。   她恨恨地瞪着他,痛心的滚下泪来,没什么比这更令她痛入骨髓。   这一刻她是对他恨之入骨的,但她仍旧意识清楚,她再恨他也无法改变事实。她推开他,如一只利箭般飞了出去,一路狂奔。孟毅拉她不住,脸色骤变,惊慌失措地紧追上去。   雯因奔过假山,便是一片碧水湖,飞快地步伐踩得水面上特意设计的摇摆桥板咯噔乱响,这条路是离开出颐园的捷径。   孟毅在桥板上抓住她:“你去哪里?”   雯因头也不回,残存的速度令她又向前挣扎几下,桥板晃悠悠,极是危险。   事已至此,雯因再也支撑不住,彻底撕下平日的伪装,无所不用其极的报复他、刺伤他。   “你是太过愚笨还是太过入戏?今日你既戳穿我时常幽会别的男人的真相,这场戏自然再也演不下去。我离了你这里,就与他双宿双飞,你不揍我一顿,还让我走人,我委实千恩万谢,从今以后我与他必定日日感念你的大恩大德。”   孟毅十分平静,出奇的并不再生气:“别再闹了,是我错了,不该说那些话,你跟我回去。”   雯因反抗激烈:“我不回去!我死也不要回去!”   孟毅再没料到她情绪如此激动,不得不轻轻将她击晕。   雯因傍晚醒来,房门虚掩着,隐隐可以望见常妈守在外间。   雯因蓦地记起什么事情,惊问一声:“他人在哪里?”   常妈在外头吓了一跳,听见她醒来,赶忙进屋来,雯因再问一遍,常妈方才回道:“先生才从外头回来,因为要等电话,怕弄出动静,就一直在客厅里。”   雯因一听更惊:“他出去过?什么时候?”   见常妈支支吾吾也说不清楚,心下不由着急,掀开被子欲下床来,“你扶我起来,我去见他。”   她身上软绵绵的,竟然一点力气也使不出。   孟毅大概在客厅里听见二人谈话,不等常妈扶着雯因下床,已自行走了进来,常妈见状,识趣退避。   孟毅走上前来,将被子替她盖好,又将她身后的枕头垫起给她倚靠,而后神色平静的问她:“常妈有对你说吗?”   雯因脑中还不甚清醒,糊里糊涂道:“说什么。”   “你怀孕了。”雯因的身子向后一仰,孟毅的话,犹如一颗子弹深入心房,再次打的她手足无措。   她用力握紧被子,也不瞧他,半天方才点了点头:“我猜到了。”   孟毅沉声道:“你是不是很奇怪?”   她顿了一顿,随即冷笑两声:“原本是很奇怪。”   孟毅此时此刻也就跟她实话实说。   “你平常让常妈给你熬的药,我让她给替换成了滋补药。”   雯因终归还是给他设计了,他将常妈弄到自己身边,就是为了让自己信任她,这个狡诈的人,他终归还是将她牢牢攥在手心里,越攥越紧,什么都不由她自己做主。   她攥着拳头,能清楚的看得见指骨关节发白,她一忍再忍,终于忍不住,痛骂一声:“你混蛋!不过你也休想得逞,难道孩子生下来再由你带走吗?”   孟毅清楚她的愤怒从何而来,他不得不亲手碰触他们之间的死穴,郑重其事地向她保证,仿佛对天发誓一般。   “我不会再做那种事情,孩子生下来,你自己带。”   雯因想也不想,决然否定:“我不相信你。”   孟毅退步:“如果你肯生下来,我们马上结婚。”   “你不要痴心妄想,我已经有想结婚的人,那不是你。”她再次刺伤他,仿佛唯有将他刺伤,她内心的疼痛方才得以略减一二。   孟毅叹息一声,几乎微不可闻,映着窗外一点点薄雪的光亮,雯因竟看见他脸上清癯凄苦的神情。她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,可他开口时,语气中的哀痛已然浓稠不散。   “我一直都在期盼这个孩子,虽然我知道你不开心,也不甘愿,可你再不甘愿,那毕竟是你的骨肉,你就算恨再我,也总该可怜可怜他。”   他渴望地注视着她,几乎是在恳求。   他也的确是可怜,可此时此刻他越可怜,雯因就越觉得他可恨,更是咬牙切齿的告诉他:“你难道还能时时刻刻盯住我?”   孟毅立时明白她话中的话,无论他说什么,她都打定主意不要这个孩子。   他没有说话,隔着窗子,雪花纷飞飘舞,像一个个落入人间的精灵。   他看着窗外飘飞的白雪,许久没有说话,当年他就是在这样的日子里失去雯因,多年后终于重逢了,而她又是那样的痛恨他,恨得连初来乍到的无辜生命也不肯容下。   雪光里,在雯因的注视下,他总算有所行动,俯身瞧着雯因倔强的脸,一字一顿,恶狠狠地警告她:“我话说在前头,我不管你想什么,这孩子你都非生下来不可,否则我会让人给他陪葬的,我说到做到。”   雯因气得纵身发抖,随手摸过什么东西,啪地一声打在他额头上,他不闪不避,留下一个方血红的印,凶器哐当落地,才看清是一本厚厚的书。   客厅里电话铃响,方才因为怕影响她休息,他已将卧室内的电话线拔掉。现下听见电话,也不打算在房间里接线,发过狠又真心实意道:“我就再最后惹你生一次气,以后再不让你生气了,你好好休息,等我忙完了再来看你。”   这一忙就是一天一夜。   一整天里,雯因也没闲着,暗中打听到因为机密泄露,孟毅与UR社的围剿以失败告终。   孟毅在清晨归来,雯因正在用早餐,他在她身边坐下,示意旁人屏退,从身上取出一张报纸放在餐桌上:“我告诉你一个消息。”   雯因头也不抬地接过他的话:“你同意我去拿掉孩子?”   孟毅轻柔地拍拍她的腹部:“这种话也好胡乱说出口,小心孩子听了去,长大之后找你算账。”随即将方才的报纸推到她面前,上面报道楚步青遭人暗杀,昨夜回家途中,被炸死在自己的汽车之中。   孟毅一面随意用些早餐,一面观察她的神情。   “你不伤心吗?”   雯因随手搁下报纸:“就算伤心,也不敢当着你的面伤心。” 作者有话要说:     ☆、当年旧恨2   孟毅道:“他若果真死了,你还在乎那些,只怕早不分青红皂白将这头人命官司算到我头上,非但自己呼天抢地寻死觅活,只怕还要想法子让我跟你同归于尽。”   雯因听他如此说,不故意栽赃他,非但自己白担了虚名儿,还令他生疑。   “若真是你做的,我也不必跟你同归于尽,但凡肚子里的孩子不生下来,也就够你难受的了,你欠下的一笔笔血债,自有老天跟你讨还。”   孟毅拍了拍手:“你演的好戏,居然连我也给蒙骗过去。”   雯因赫然起身,受了他这句话的刺激,嘴唇动了动,却不知该说什么是好。   孟毅心知肚明,也不必她再多言。   “你休息去吧,你做叛徒也做惯了,不过只此一次,下不为例。还有,我还是原来的话,你休想打我孩子的主意,不然活鬼我也能让他变成死鬼,到时候你免不了真得找我同归于尽了。”   雯因还是不信他已将一切洞悉,他无凭无据,多半只是猜测,她若一声不吭就给认下,岂不成了他的猜测的实证。   她于是定下心神,反问他:“你什么意思?”   “我的意思是指他是G党。”孟毅云淡风轻地瞧着雯因,“他那古里古怪的太太莫名失踪便也罢了,他又在回家途中被炸得粉身碎骨,可未免太巧合,我若还不察觉这中间有问题,也就莫再混下去了。”   雯因如受晴天霹雳,今日才算领教到他的厉害之处。   她理了理心神,掐着自己的手心,强行振作,装作一概不知的模样:“不可能,他的舅舅是陈,难道陈也是G党,陈若是,那他顶头的哪一位只怕也成了,那岂不是天大的笑话,你也太妄想了。”   “正因为有陈在他背后,这些年来他才隐藏的滴水不漏,人人都恨不得巴着他,谁还能往那上头想。我也希望自己是妄想,我还妄想你跟‘江流’线无关,可惜你自打在战地做护士时就……”孟毅说到此处就不再继续说下去,但言中之意再清楚不过。   雯因扶着椅子站在原地,几乎站立不住,用力深吸一口气,仍旧抵死不认。   “你说的话我一句听不懂。”   孟毅笑了笑,宽慰道:“你不必着急,也不必担心,你做什么,在我这里一定都是遮掩过去,说出来不过是告诉你我已经知道,让你跟他们趁早了断。他昨夜被‘炸死’,我看你既不伤心也不难过,大概是跟他有了什么约定吧?我不管是什么约定,都劝你趁早忘记,横竖孩子生下来之前,我没打算让你走出颐园一步,你就安心养胎吧。”   孟毅说话算话,果然将她关了起来,起居饮食,日日有人盯牢。   日子沉重地碾转向前,阴沉的天际渐渐落下雪花,初冬的第二场雪,因为是在南方,比之北方,虽然浅薄,但日日夜夜下得久了,朦胧了远处苍松翠竹,精致的古典园林,越发如装在水晶盒内一般。   雯因遭他禁足,甚是烦闷,提议出房门观园中雪景,也严格受到限制,雯因的借口是怕她一个不慎,滑倒在地,横竖不肯放松一步。   无奈之下,雯因便着人团雪球拿进房里来玩。常妈也不忍太拂她的意,兼她近来安分了几日,想来那不要孩子的话,终归是赌气胡说的,还是小孩儿脾性,当不得真,天底下哪有母亲不肯要自己孩子的。   更何况团个雪球玩儿也无妨,于是常妈便喊了小丫头去园子里团一个,那小丫头好玩的性情,不一会儿便捏了一只洁白晶莹的雪兔送给雯因,直瞧得雯因爱不释手。她见小丫头穿着单薄,出门一趟的功夫两颊冻得通红,便将自己一件衣服赏她,命常妈带小丫头去衣帽间试一试,若不合身,再让她选试别件。   那小丫头谢过,常妈便领她进去了,一个不防,雯因竟将半只冰凉刺骨的冰兔吞入腹内,剩下小半只,佯装没有拿住,跌散在地,常妈见她惋惜的厉害,还又亲捏了一只给她……   不过半个小时,雯因就腹痛难忍,她咬牙忍耐着,腹部刺冷一片,简直是向地狱坠落的感觉,四周漆黑一片,无可攀抓,不知何处是尽头的可怖。   她紧拧眉头,禁不住伸手抚摸,指尖触摸到僵硬的腹部,瞬间抖颤的厉害。   终究是个母亲,终究还是不忍,终究是心疼,或许今天她就要真正地、彻底地失去这个孩子。也许这辈子,她都再也不会忘记今天的痛,因为她的狠心,而令她的孩子白白失去性命,她一定会后悔的,她知道自己一定会后悔的。   她微微地痛呼,竟是要哭了,常妈总算发觉她的异常,伸手探向她的额头,冷汗涔涔,见她一副痛苦难言的模样,更是吓得无可不可,一面火急地遣人喊大夫,一面惊惶地拨通电话。   这已经不是这个月的第一次意外,孟毅气势汹汹地赶回,将她的衣领揪在手中,高高扬起手来,但毕竟不忍,落下去时力道只余两分。   他红着眼睛,就差被她逼疯:“你的心也太狠了,我告诉你,你再敢做这种事情,我就一枪打死你。”   医生的救治之下,孩子庆幸没有失去。雯因被自己一吓,纵使软了心肠,但是还是要逼他不痛快自己才痛快,她脸色惨白,却仍旧倔强地冲他笑着:“你说过不是一次两次了。”   他怕了她,她也知道他怕了她,才敢次次如斯威胁。   他狠狠地盯着她,她也狠狠地盯着他。   孟毅忽而惊心,不该如此的,他们曾经分明彼此相爱,今日却为何会变的彼此怨恨?   他从内心深处觉得疲乏,哪怕用尽全身的力气挣扎,也不得其法。   一刹那,他全身的力气仿佛泄尽,哀哀说道:“你到底怎样才肯生下孩子?你一定要我死你才肯善罢甘休吗?”   雯因从未见过他如此,瞧在眼里,轻易歪曲为惺惺作态。   她半边脸是麻木的,嘴角还带着方才他打过的血丝,慢慢地一字一顿道:“你死了又如何?你死了我的祺祺就会复活?你害死我一个孩子,你还想让我替你生孩子,你不觉得自己太无耻吗!”   孟毅松手,雯因的话不啻于晴天霹雳,打的他整个人动弹不得,如雕塑一般僵化,过了好久好久,他方才缓缓回过神思,去找寻她充满锥心痛苦的双眸,脸色惨白道:“你全都知道了?”   雯因出手揪住他,含泪颔首:“知道,从我知道的那一刻起,恨你入骨。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!你既然抱走孩子,你为什么不好好将他带大!你怎么忍得下心,难道那不是你自己的孩子吗!我只是做错一件事而已,我赔的还不够吗,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!”   眼泪像珠子一样,一串串不停地往下落,极致隐忍的雯因,终于用双手捂着脸痛哭,最后哭的几乎断了声音:“你告诉我,孩子到底是怎么死的?你告诉我!”   带着脓血强行愈合的伤口,终有一日要被重新挑破,清理。这一日总算来了,她是孩子的母亲,他再也没有办法继续隐瞒。   孟毅无力的坐在她身边,胃里仿佛塞满沉甸甸的石头,一颗心更是无边下坠。   “那天我原本一时气愤抱走孩子,可是他上午回来,下午就重病了,医生说大概是出生前受过重创的缘故。”   雯因头埋在双臂之中,肩膀因过分悲恸不住抖动,孟毅伸出手欲拍抚她的肩膀,却迟迟不敢落下。   她哀声道:“你当初为什么不告诉我?”   窗外静悄悄的,院子的雪花无声无息飘落着,不时有几道风刮过,嗖嗖响几声。   “孩子去的很痛苦,我都受不住,更何况你,所以只能编了一个谎言。我也一直觉得孩子夭折是一个谎言,是老天跟我撒的谎,如果可以,我宁可藏在谎言中过一辈子,也总好过丧子之痛。”   雯因颤抖着抬起头:“他走的时候很痛苦?”   “每隔几个小时就会呕吐抽搐,没有办法进行饮食,孩子抱在我怀里,他的手那样绵软,全身上下没有一点力气,人可怜巴巴的,一点精神也没有。我抱着他哄着他睡觉,他两只眼睛就直勾勾地盯着我,不哭也不闹,可就是不肯睡。我想孩子虽然小,可他一定什么都懂,他是因为不敢睡,他是希望我能够帮助他,那时候我无比的痛恨我自己,我恨不得代他去死,可我除了抱着他哄着他,我什么都做不到。”   雯因强忍着,过了很久才又再问一句。   “孩子是什么时候没的?”   “孩子走的很快,不过两天,后来给你的百日照,上面不过是个与祺祺长的有些相像的小孩子,不是我们的孩子,那时候他已经离开很久了。”   雯因再次痛哭失声。   “原来他离开我就只活了两天,原来连照片都是假的。每天我都在看孩子的照片,我做一切努力,渴望有朝一日能与孩子团聚,我做梦都梦到和孩子一起玩耍的场景,可孩子却没了。”她无助而悲哀地抱紧自己,“是我的错,我当初不该生下孩子的,我当初不该隐瞒你,我当初更不应该认识你。”   没有什么能够填补失去子女的那份痛彻心扉,那份入骨三分的疼痛,不是时光可以消弭,不是任何一个另外可以弥补,那将是永远的烙伤,终生的遗憾。孟毅轻轻地将她揽在怀中,这一刻的他们是同病相怜的,雯因哭的失了神,脱了气力,顺从的倒在她怀中。   哭的久了,雯因忽而咬牙道:“我会杀了姚蜻蜓!我永远也不会原谅她!”   孟毅道:“她死了。”   雯因身子一僵,震动地看着他:“是你?”   孟毅不肯定也不否定。   “我一直觉得孩子会回来找我们,他如果知道我们为他如此伤心,他一定不忍心。我永远记得他渴求生命的目光,我没有办法帮助他,也许老天会帮助他,他是那样可爱而聪明的孩子,我相信总有一天,他还是要回到我们身边的。”   痛失爱子,他的伤痛绝不比她的少。雯因凝视着他,所有的前尘,在一瞬间谅解,原来他竟是这般用心良苦,原来终究又是她错了。   他似乎累极了,短暂的静默之后,似挣扎的筋疲力尽的人,虚弱说道:“我知道你心里恨我,我想了很久,只要你肯生下孩子,从今以后我可以再也不见你。将来你不许我认他,我也就不认。孩子你自己生下来,我跟他没有任何关系。你愿意让我递钱抚养我就递钱,你怀疑我心存不轨我就一概不管。他也可以叫楚父亲,我会送你去西北,你们想的不就是这个么,我成全你,只要你肯让这孩子活下来。”   说完最后的话,他起身从她面前离开,雯因震惊地看着他的背影,不相信他会做出这样的决定,更无法发现他眉目之间隐藏的毅决。   黄土高坡、戈壁风沙,千里之外的西北荒地,一切从头开始。   到车站接她的是老米与米太太,不是当初彼此约定的楚步青。从老米口中,雯因第一次得知楚步青南京被捕的消息。具体情况如何老米也不确定,若往好处想,是被人暗中逮捕,若往坏处想,甚至可能已经不在人世。 小说下载尽在http://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--书本网整理 附:【本作品来自互联网,本人不做任何负责】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!